第73章 魏纪五（2/2）

袁子评论说：有人问：“少府杨阜难道不是忠臣吗？他看到君主有过错，就会毫不留情地指出，和别人谈论时也从不避讳。”回答说：“仁人爱人，把这种爱施加给君主就是忠诚，施加给亲人就是孝顺。如今作为臣子，看到君主违背正道，就极力指责他的过错并四处宣扬，这样的人可以称为直士，但算不上忠臣。所以司空陈群就不一样，他整天谈论，却从不提及君主的过错；他上书几十次，外人却都不知道。君子认为陈群是忠厚长者。”

9. 乙未日，魏明帝前往许昌。

10. 魏明帝下诏让公卿大臣各自举荐一名才德兼备的人，司马懿举荐了兖州刺史太原人王昶（胡三省注：兖州管辖陈留、东郡、济阴、任城、东平、济北、泰山等地。昶，丑两翻。）。王昶为人谨慎忠厚，他给哥哥的儿子取名为默、沈，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为浑、深，还写信告诫他们说：“我用这四个字给你们取名，是希望你们能顾名思义，不敢违背。事物发展得太快往往灭亡也快，缓慢成就的反而能有好的结局。早上开花的草，傍晚就会凋零，松柏生长茂盛，严寒也不会使它衰败，所以君子要以阙党童子急于求成为戒。（胡三省注：《论语》记载：阙党童子奉命办事，有人问孔子：“这孩子是求上进的人吗？”孔子说：“我看到他坐在成年人的位子上，又看到他和长辈并肩而行，他不是求上进的人，而是急于求成的人。”）能够以屈为伸，以让为得，以弱为强的人，很少有不成功的。诋毁和赞誉，是产生爱憎的根源，也是招致祸福的关键。孔子说：‘我对于别人，不轻易诋毁，也不轻易赞誉。’（胡三省注：见《论语》。）以圣人的品德尚且如此，何况平庸之辈，怎么能轻易地诋毁和赞誉别人呢！如果有人诋毁自己，应当退一步反省自身。如果自己确实有可被指责的行为，那么别人的话就是对的；如果自己没有可被指责的行为，那么别人的话就是胡说。如果别人说得对，就不应该怨恨他；如果别人是胡说，那对自己也没有什么伤害，又何必报复呢！谚语说：‘要抵御寒冷，没有比厚皮袄更好的；要制止诽谤，没有比自我修养更好的。’这句话很有道理。”王昶就是这样告诫子侄的。然而在高贵乡公曹髦被弑的事件中，王沈却陷入不忠的境地；在平定吴国的战役中，王浑又和王濬争功。马援万里之外写信告诫侄子，却对侄子没有什么帮助。

**景初元年（丁巳，公元237年）**（胡三省注：因为更改历法，所以纪元为景初。）

1. 春季，正月，壬辰日，山茌县报告说出现了黄龙（胡三省注：山茌，前汉时叫茌县，后汉以及魏、晋时期叫山茌，属于泰山郡。师古说：茌，士疑翻；应劭读音为淄；裴松之读音为仕狸翻。见，贤遍翻。）。高堂隆认为：“魏国属土德，所以出现黄龙这种祥瑞，应该更改正朔，变换服色，使国家的政令更加神圣，让百姓耳目一新。”魏明帝听从了他的建议。三月，魏明帝下诏更改年号，把这个月（春季三月）改为孟夏四月，服色崇尚黄色，祭祀用的牺牲选用白色，这是依从殷历以建丑（十二月）为岁首的地正（胡三省注：这个月是春季三月。殷历以建丑为地正，把十二月作为一年的开始。服色崇尚黄色，是因为土德取代火德；牺牲选用白色，是依从殷历。 ）。还把《太和历》改名为《景初历》。（胡三省注：《太和历》的注释，见《目录》七卷太和元年。更，工衡翻。 ）

2. 五月，己巳日，魏明帝回到洛阳。

3. 己丑日，魏明帝大赦天下。

4. 六月，戊申日，京都洛阳发生地震。

5. 己亥日，魏明帝任命尚书令陈矫为司徒，左仆射卫臻为司空。（胡三省注：《晋志》记载：尚书仆射，汉朝原本设置一人，汉献帝建安四年，任命执金吾荣合为尚书左仆射，仆射分左右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从晋朝到东晋，仆射的设置或取消没有固定的制度，设置两人时就分为左右仆射；有时不设置两人，就只称尚书仆射。尚书令空缺时，左仆射就成为尚书省的长官，如果左右仆射都空缺，就设置尚书仆射来主管左仆射的事务。 ）

6. 有关部门上奏，尊奉武皇帝曹操为魏太祖，文皇帝曹丕为魏高祖，魏明帝为魏烈祖；这三位祖先的宗庙，万世都不能毁弃（胡三省注：沈约说：当时大臣和有关部门开始上奏更改确定七庙的制度，说：武皇帝开创伟大基业，拨乱反正，平定艰险，是魏太祖。文皇帝顺应天命，进行变革，接受禅让，是魏高祖。当今皇帝继承大命，平定华夏，制定礼乐制度，是魏烈祖。魏明帝还在位，下面的人就先拟定他的庙号，这不符合礼制。《谥法》记载：有功劳使百姓安宁叫做烈；秉持道德、尊崇帝业叫做烈。 ）。

孙盛评论说：谥号是用来表彰死者的品行的，宗庙是用来留存死者的容貌的。没有在帝王还活着的时候就预先制定祖宗的庙号，还没有去世就预先使自己尊崇显耀的。魏国的大臣们在这件事上违背了正道。（胡三省注：群司，指众多办事的大臣。 ）

7. 秋季，七月，丁卯日，东乡贞公陈矫去世。（胡三省注：《谥法》记载：虽身处下位却不屈从叫做贞；清白守节叫做贞。 ）

8. 公孙渊多次对国内的宾客口出恶言，魏明帝打算征讨他，任命荆州刺史毋丘俭为幽州刺史（胡三省注：毋丘，是复姓。毋，音无。 ）。毋丘俭上疏说：“陛下即位以来，还没有值得记载的功绩。吴、蜀两国凭借天险，难以立刻平定，但可以用这边没用的士兵去平定辽东。”光禄大夫卫臻说：“毋丘俭所说的都是战国时期的小计谋，不是帝王应该采用的策略。吴国连年兴兵，侵扰边境，我们却还按兵不动，培养士卒，没有立刻去征讨，实在是因为百姓太过疲惫。公孙渊生长在海外，公孙度、公孙康、公孙渊，公孙家已经传承三代。对外安抚戎夷，对内训练作战和射箭，而毋丘俭却想用一支偏军长驱直入，早上到达晚上就把辽东收复，我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想法。”魏明帝没有听从，他让毋丘俭率领各路军队以及鲜卑、乌桓的部队屯驻在辽东的南部边界，然后用玺书征召公孙渊。公孙渊于是起兵反叛，在辽隧迎战毋丘俭（胡三省注：辽隧县，两汉时期属于辽东郡；《晋志》中没有这个地方，大概在辽水东岸。《水经注》记载：玄菟郡高句丽县有辽山，小辽水发源于此，向西南流到辽隧县，注入大辽水。玺，斯氏翻。 ）。恰逢天下了十多天雨，辽水大涨，毋丘俭与公孙渊交战失利，率领军队撤回右北平。公孙渊趁机自立为燕王，改年号为绍汉，设置了百官，还派使者私自授予鲜卑单于玺印，封拜边境百姓，引诱鲜卑人侵扰北方。

9. 蜀汉的张皇后去世。

10. 九月，冀州、兖州、徐州、豫州发生大水灾。（胡三省注：冀州管辖赵、巨鹿、安平、平原、乐陵、勃海、河间、博陵、清河、中山、常山等地。徐州管辖彭城、下邳、东海、琅邪、广陵、临淮等地。豫州管辖颍川、汝南、汝阴、梁、沛、谯、鲁、弋阳、安丰等地。 ）

11. 西平郭夫人受到魏明帝的宠爱（胡三省注：郭夫人是河右的大族，黄初年间，因为本郡反叛，她被没入宫中。 ），毛皇后逐渐失宠。魏明帝在后园游玩，举办私密的宴会，玩得非常尽兴（胡三省注：曲宴，指宫中的宴会，也就是私宴。乐，音洛；下同。）。郭夫人请求邀请毛皇后一同参加，魏明帝不答应，还禁止身边的人把这件事透露出去。毛皇后知道了这件事，第二天，她对魏明帝说：“昨天在北园游玩宴饮，玩得开心吗？”（胡三省注：后园在洛阳城的北角。）魏明帝认为是身边的人泄露了消息，杀了十几个人。庚辰日，魏明帝赐毛皇后死，但还是给她加了谥号“悼”（胡三省注：《谥法》记载：中年早逝称为悼；肆意胡为、行为无礼也称为悼。）。癸丑日，将毛皇后安葬在愍陵，还把她的弟弟毛曾调任为散骑常侍。

12. 冬季，十月，魏明帝采纳高堂隆的建议，在洛阳南的委粟山营建圜丘（胡三省注：《魏氏春秋》记载：洛阳有委粟山，在阴鄕，魏国当时把它营建为圜丘。孔颖达说：委粟山在洛阳南二十里。）。魏明帝下诏说：“从前汉朝初期，在秦朝毁灭学术之后，收集残缺不全的礼仪制度，用来举行郊祀，四百多年来，废除了禘礼（胡三省注：《礼》规定，五年举行一次禘祭，祭祀始祖所出之帝，以始祖配祭，详细排列昭穆顺序，在太祖庙祭祀。禘祭与祫祭的不同之处在于，祫祭时，毁庙之主都陈列在太祖庙，而禘祭时，未毁庙之主各在自己的宗庙祭祀。《春秋》记载：鲁庄公举行吉禘之祭。《左传》记载：晋国人说：我们国君还没有举行禘祀。杜预《注》说：禘祀是三年一次的吉祭。僖公八年，在太庙举行禘祭。杜预说：这是三年一次大祭的名称。二者说法不同，礼有禘祭，也有大禘祭。从下文来看，这里所说的禘祭是《礼记·祭法》中所说的郊禘之禘。郑氏《注》说：禘郊祖宗，是指祭祀时以祖先配享。这里的禘祭是指在圜丘祭祀昊天。）。曹氏的世系出自有虞氏，如今在圜丘祭祀皇皇帝天，以始祖虞舜配享；在方丘祭祀皇皇后地，以舜的妃子伊氏配享（胡三省注：舜的妃子是尧的女儿，尧姓伊祁氏。）；在南郊祭祀皇天之神，以武帝曹操配享；在北郊祭祀皇地之只，以武宣皇后配享。”

13. 庐江主簿吕习秘密派人向吴国请求出兵，想要打开城门作为内应；吴王孙权派卫将军全琮督率前将军朱桓等人前去接应，他们到达后，事情败露，吴军只好返回。

14. 诸葛恪到了丹阳，给吴郡、会稽、新都、鄱阳四郡（胡三省注：“四部”，当作“四郡”，指吴郡、会稽、新都、鄱阳，这四郡都与丹阳相邻，山越人依凭险阻出没，所以让各郡长官保卫好自己的疆界。也有人说：四部，指东、西、南、北四部都尉。 ）的属城长官发送公文，命令他们各自保卫好自己的疆界，明确设立军队编制；让那些接受教化的平民，全部集中屯居。然后，诸葛恪调遣将领，在山越人盘踞的险要之地布下军队（胡三省注：让将领们进入并控制险要之地，所以叫做“内”。内，读曰纳。），只是修缮防御工事，不与山越人交战，等到他们的庄稼快要成熟时，就出兵收割，让他们没有粮食留存。旧的粮食已经吃完，新的粮食又没有收成，平民集中屯居，也没有其他收入。于是，山越百姓饥饿穷困，渐渐出来投降自首。诸葛恪又下令说：“山越百姓只要弃恶从善，都应该安抚慰问，把他们迁徙到外县，不要怀疑他们，也不要拘禁他们！”臼阳县长胡伉抓到了投降的百姓周遗；臼阳县既然设有县长，肯定是个县，它应该在丹阳郡，但如今已无法考证其具体位置。周遗以前是个恶人，因为困迫暂时出来投降，胡伉把他捆绑起来送到官府。诸葛恪认为胡伉违抗命令，就将他斩首示众。百姓听说胡伉因为抓捕投降的人而被处死，知道官府只是想让他们出山，于是老老小小相互搀扶着走出山林，一年之内招抚的人数，都和诸葛恪当初规划的一样（胡三省注：一年招抚的人数，见上卷青龙二年的记载。）。诸葛恪自己统领一万人，其余的分给其他将领。吴王孙权嘉奖他的功劳，任命诸葛恪为威北将军（胡三省注：威北将军，是孙权新设的官职。），封都乡侯，让他屯驻在庐江皖口（胡三省注：皖水从霍山县向东南流三百四十里注入长江，汇入长江的地方叫做皖口。皖，户版翻。）。

15. 这一年，魏国把长安的钟簴、橐佗、铜人、承露盘运往洛阳。承露盘在搬运过程中折断了，声音传出几十里远。铜人太重，无法运到洛阳，就留在了霸城（胡三省注：霸城，就是汉代京兆郡霸陵县的旧城。）。魏国又大量开采铜，铸造了两个铜人，号称翁仲，并排安放在司马门外。还铸造了黄龙、凤凰各一只，龙高四丈，凤凰高三丈多，放置在宫殿前。在芳林园的西北角堆起一座土山（胡三省注：《水经注》记载：大夏门内东侧靠近城墙的地方有景阳山，就是芳林园的西北角。裴松之说：芳林园就是如今的华林园，齐王曹芳即位后，将其改名为华林园。），让公卿大臣们都去背土，在上面种植松、竹、各种树木和花草，还捕捉山禽野兽放在里面。司徒军议掾董寻上疏劝谏说（胡三省注：汉朝的公府没有军议掾这一官职，这是魏国设置的。）：“我听说古代的正直之士，为了国家敢直言进谏，不畏惧死亡。所以周昌把汉高祖比作夏桀、商纣，刘辅把赵皇后比作婢女（胡三省注：周昌的事，前面已有注释。刘辅的事，见三十一卷汉成帝永始元年的记载。）。天生忠诚正直的人，即使面对利刃和沸水，也会勇往直前，毫不退缩，这实在是因为他们为君主爱惜天下。建安以来，很多人在野外作战中死去，有的家庭甚至全家死绝，即使有幸存活下来的，也大多是孤儿和老弱之人。如果现在的宫室狭小，确实应该扩建，但也应该选择合适的时机，不能妨碍农业生产，何况是制作这些没有实际用处的东西，像黄龙、凤凰、九龙、承露盘，这些都是圣明的君主不会兴建的，建造它们的花费是修建宫殿的三倍。陛下既然尊崇大臣，让他们戴着冠冕，穿着绣有文采的衣服，乘坐华丽的车子，使他们和普通人有所区别；却又让他们挖土抬土（胡三省注：方，指挖地成坑。《汉书》中所说的“方中”，也是这个意思。），弄得满脸污垢，衣冠不整，损害国家的尊严去做这些无益的事，这太不应该了。孔子说：‘君主按照礼仪使用臣子，臣子忠诚地侍奉君主。’（胡三省注：见《论语》中孔子回答鲁定公的话。）没有忠诚和礼仪，国家怎么能存在呢！我知道这些话一说出来就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但我把自己比作牛身上的一根毛，活着既然没有什么用处，死了又有什么损失呢！（胡三省注：司马迁《答任安书》说：假如我被依法处死，就像九头牛身上失去一根毛，和蝼蚁死去有什么区别！）我拿着笔，流着泪，心中已经做好了与世长辞的准备。我有八个儿子，我死后，就要麻烦陛下照顾了！”董寻准备上奏时，先沐浴等待命令。魏明帝说：“董寻难道不怕死吗！”主管官员上奏要逮捕董寻，魏明帝下诏不予追究。

高堂隆上疏说：“如今世上的小人，喜欢宣扬秦汉时期的奢靡之风来扰乱陛下的心思，追求那些导致国家灭亡的奢侈器物（胡三省注：不度之器，指长安的钟簴、橐佗、铜人、承露盘。），耗费大量的人力和财力，损害德政，这可不是用来兴起礼乐、保持神明庇佑的做法。”魏明帝没有听从。

高堂隆又上疏说：“从前洪水滔天，持续了二十二年（胡三省注：高堂隆这么说，大概是把鲧治水九年没有成效，和禹治理兖州用了十三年合起来，算作二十二年。载，子亥翻。），尧、舜君臣也只是正常地治理国家。如今没有那时的紧急情况，却让公卿大夫和仆役一起服劳役，这件事被四方的夷人知道了，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记载在史册上，也不是什么美名。如今吴、蜀两国的敌人，可不是那些地处荒漠的小股敌人、占据村落的盗贼（胡三省注：白地，指大漠中不长草木，多白沙的地方。小虏，指乌桓、鲜卑。聚邑之寇，指那些盗贼突然起事，占据村落的人。），他们僭越称帝，想要和中原地区争夺天下。现在如果有人来报告说：‘孙权、刘禅都在推行德政，减轻租赋，凡事都向贤能的人请教，行事遵循礼仪制度。’陛下听到这样的消息，难道不会感到担忧，觉得他们很难一下子被消灭，从而为国家感到忧虑吗！如果有人报告说：‘那两个敌人都不行正道，奢侈无度，奴役他们的百姓，加重赋税，百姓不堪忍受，天天唉声叹气。’陛下听到这样的消息，难道不会庆幸他们疲惫不堪，认为消灭他们并不困难吗！如果是这样，那么只要换位思考一下，事情的道理也就很清楚了！（胡三省注：度，徒洛翻。义，就是礼，高堂隆的劝谏，可以说是深刻、透彻又明白。）亡国的君主自以为不会亡国，最后才走向灭亡；贤明圣德的君主自认为可能会亡国，最后反而不会亡国。如今天下凋敝，百姓家中没有多少存粮，国家也没有足够的储备，外面有强大的敌人，军队长期在边境作战，国内又大兴土木，州郡动荡不安，如果再有敌人入侵，我担心那些正在服劳役的百姓无法奔赴战场杀敌。而且，将士官吏的俸禄逐渐减少，和过去相比，只有五分之一，那些休假的人也不再领取俸禄赏赐，原本不用缴纳赋税的人现在也要缴纳一半，这样一来，官府的收入比以前增加了，支出却比以前减少了三分之一。然而，计算下来，国家的财政支出却常常不够，甚至连犒劳工匠的牛肉都要额外征收（胡三省注：这大概是因为犒劳工匠的费用，财政支出无法满足，所以要额外征收牛肉来供应。）。反过来推断，这些费用肯定都花在了营建宫室上。况且，俸禄赏赐给官吏百姓的谷物和布帛，是君主用来施惠养护他们的，是他们生存的保障，如果现在削减这些，就等于是剥夺他们的生路。已经给予他们又剥夺，这是滋生怨恨的根源。”魏明帝看完奏疏后，对中书监、中书令说：“看了高堂隆的这份奏疏，让我感到害怕！”（胡三省注：中书监、中书令负责掌管奏章等事务，魏明帝看了高堂隆的奏疏，就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了他们。）

尚书卫觊上疏说：“如今议论政事的人大多喜欢说些好听的话，他们谈论政治，就把陛下比作尧、舜；谈论征伐，就把吴、蜀两国的敌人比作狐狸和老鼠。我认为并非如此。当今天下分为魏、蜀、吴三国，各方的贤士都为自己的君主效力，这和战国时期六国分治的情况没有什么不同。现在千里之内荒无人烟，百姓生活困苦；陛下如果不加以留意，国家将会更加衰败，难以恢复。武皇帝曹操的时候，后宫的饮食不过是一道肉菜，衣服不用锦绣，坐卧的垫子不加装饰（胡三省注：茵蓐这两个字都有草字头，大概古人用草制作，后世有从革字旁的鞇字，是用皮革制作；有从衣字旁的裀褥二字，是用丝绸制作。古代崇尚质朴，后来文饰之风盛行，又在上面加上装饰。看《尚书·顾命》，铺设的席子有黼纯、缀纯、画纯、玄粉纯等不同的装饰，可见在周朝时就是这样了。纯，之尹翻，是边缘装饰的意思。），器物也不用红漆装饰，正是因为这样，才能够平定天下，为子孙后代留下福泽，这些都是陛下亲眼所见的。如今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君臣上下一起核算官府的库存，根据收入来安排支出，即便如此，还恐怕来不及；然而现在工程劳役不断，奢侈之风日益盛行，国库越来越空虚。从前汉武帝相信神仙之道，认为喝了云表之露，再吃下玉屑就能成仙，所以建造了仙掌来承接高空的露水，陛下明智通达，常常嘲笑他这种行为。汉武帝求露还遭到非议，陛下并不求露，却白白地建造承露盘，不仅没有好处，还浪费人力物力，这实在是陛下应该考虑裁撤的！”

当时，魏明帝下诏挑选士女，已经嫁给官吏百姓为妻的，也要被征回许配给士兵，允许用家中的人口来赎身，还挑选那些容貌出众的女子送入后宫（胡三省注：姿，指容貌美丽；首，指头发浓密。 ）。太子舍人沛国人张茂上书劝谏说：“陛下是上天的儿子，百姓和官吏也是陛下的子民，如今夺取这些人的妻子去许配给那些人，这和抢夺兄长的妻子嫁给弟弟没有什么区别（胡三省注：妻妻，下一个“妻”读音为七细翻。 ），对百姓就像父母对子女有失偏颇。而且，诏书规定可以用年龄、相貌与妻子相当的人口来代替，因此富人就会倾家荡产，穷人则会举债赊贷，高价购买人口来赎回自己的妻子；官府以许配给士兵为名义，实际上却把这些女子送入后宫，那些容貌丑陋的才会许配给士兵。得到妻子的人不一定高兴，失去妻子的人却一定忧愁，有的人陷入穷困，有的人满心愁苦，都不能顺心如意。君主拥有天下，却得不到百姓的拥护，很少有不陷入危险的。况且现在军队在外有几十万人，一天的花费不止千金，拿出天下的赋税来供应军队，还尚且不够，何况还有后宫中那些不在编制、没有记录在册的女子（胡三省注：非员，指出于规定人数之外；无录，指宫中记录的名册上没有名字。 ），还有太后家族随意的赏赐，宫廷内外相互勾结，这些费用几乎占了军费的一半。（胡三省注：意思是这些费用和供给军队的费用差不多。 ）从前汉武帝挖地为海，堆土为山（胡三省注：掘地为海，指开凿昆明池；封土为山，指建造三神山和渐台。），好在当时天下统一，没有人敢和他抗争。自从天下大乱以来，已经过了四五十年，战马没有卸过鞍，士兵没有解过甲，强大的敌人就在边境，图谋颠覆魏国。陛下不兢兢业业，想着崇尚节俭，却一心追求奢靡，让中尚方制作供人赏玩的物品（胡三省注：《晋志》记载：少府统领中、左、右三尚方。），在后园建造承露盘，这些确实能让人赏心悦目，然而也足以让敌人的野心膨胀！可惜啊，陛下舍弃了尧、舜的节俭，却去做汉武帝那样奢侈的事，我私下认为陛下这样做不可取。”魏明帝没有听从。

高堂隆病重，口授奏疏（胡三省注：因为病重不能亲自书写，所以口授内容让人记录下来。）：“曾子说过：‘人快要死的时候，他说的话是善意的。’（胡三省注：见《论语》。）我的病情日益加重，没有好转的迹象，常常担心突然去世，无法让我的忠诚之心昭然于世，希望陛下能稍微看一看我的奏章！我观察夏、商、周三代拥有天下的时候，圣贤相继，历经数百年，天下的土地都是他们的，所有的百姓都是他们的臣民。然而夏桀、商纣这些人，放纵欲望，致使皇天震怒，国家沦为废墟，商纣被周武王斩首，头颅悬挂在太白旗上；夏桀被商汤打败后，流放到鸣条（胡三省注：商汤在鸣条打败夏桀，把他流放到南巢。孔安国说：鸣条在安邑西边。）。天子的尊位，商汤、周武王拥有过；他们难道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吗？他们都是圣明君主的后代。黄初年间，上天就显示了告诫的征兆，有异类的鸟在燕巢中孵化长大，嘴、爪子和胸部都是红色的，这是魏国的大异象。（胡三省注：《晋书·五行志》记载：黄初元年，未央宫中有燕子孵出鹰，嘴和爪子都是红色的。）陛下应该防范朝廷内部飞扬跋扈的大臣；司马氏日后的事情，高堂隆其实已经预见到了。可以挑选诸侯王，让他们治理封国、掌管军队，像棋子一样分布各地，镇守安抚京城周边，辅佐光大皇室。皇天不会偏袒任何人，只会辅助有德行的人。（胡三省注：这是《尚书·蔡仲之命》中的话。）百姓歌颂德政，国家就能长治久安；百姓心怀怨恨叹息，上天就会收回天命，授予有能力的人。由此看来，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并非陛下一人的天下！”魏明帝亲自写诏书，对他深表慰问。不久，高堂隆就去世了。

陈寿评论说：高堂隆学识渊博，志向在于匡正君主，他依据灾变进陈告诫，言辞恳切真诚，真是忠臣啊！至于他坚持要更改正朔，让魏国尊虞舜为祖先，这就是所谓的见识有些过头了吧！（胡三省注：指这一年因为黄龙出现而提出的建议。意过其通，指想法过于执着，反而超出了他所学的知识范围。 ）

16. 魏明帝非常厌恶华而不实的士人，他下诏给吏部尚书卢毓说：“选拔人才不要只看名声，名声就如同在地上画的饼，是不能吃的。”卢毓回答说：“名声虽然不能招揽到特别杰出的人才，但可以选拔出平常的士人；平常的士人敬畏教化、仰慕善德，然后才会有好名声，不应该厌恶他们。我既没有能力识别特别的人才，而主管部门又只以遵循名声、按照常规为职责，所以只能用之后的表现来检验他们。古代先让官员陈述自己的主张，再通过实际的功绩来考察他们；（胡三省注：这说的是唐尧、虞舜时的治理方法。 ）如今考核官员政绩的方法已经废弃，人们仅凭诋毁或赞誉来决定官员的升降，所以真假混杂，虚实难辨。”魏明帝采纳了他的建议。魏明帝下诏让散骑常侍刘劭制定考核官员的方法。刘劭制定了《都官考课法》七十二条，又写了一篇《说略》（胡三省注：《说略》，是阐述考课法大致内容的文章。 ），魏明帝下诏让百官讨论。

司隶校尉崔林说：“按照《周官》的考核方法，内容已经很完备了。（胡三省注：周冢宰总管百官，年终时让各官府长官整理自己的治理情况，接受考核，听取他们的政事汇报，然后由天子决定官员的升降；每三年，就要全面考核官员的政绩，进行奖惩。详细内容在《周礼》中有记载。 ）但从周康王以后，这种制度就逐渐衰落了，这说明考核方法的实施取决于人。到了汉朝末年，问题难道在于辅佐官员的职责不严密吗？如今战事有时繁杂有时突然，军队数量增减无常，很难统一标准。就像一张大网，所有的网眼都张开很难做到，抓住它的总绳就容易多了；又好比整理毛皮大衣，众多的毛很难一一理顺，抓住领口抖动一下就整齐了。皋陶在虞舜手下任职，伊尹辅佐商汤，那些不仁的人就会远离。（胡三省注：引用《论语》中子夏回答樊迟的话。）如果大臣们能够尽职尽责，成为百官的表率（胡三省注：《诗·烝民》说：周王命令仲山甫，要成为百官的榜样。《注》说：你要在这些诸侯中施行法度。 ），那么谁敢不恭敬，哪里还用得着考核呢！”

黄门侍郎杜恕说：“通过实际功绩来考察官员，三年进行一次考核，这确实是帝王的好制度。然而历经六代，考核的方法都没有显着成效，经过七位圣人，考核的条文也没有流传下来（胡三省注：六代：指唐尧、虞舜、夏、商、周、汉。七圣：指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关，是贯通的意思。 ），我实在是认为这种方法只能大致借鉴，难以详细完备地施行。俗话说：‘世上有作乱的人，却没有混乱的法律’，如果法律可以完全依赖，那么唐尧、虞舜就不需要稷、契的辅佐，商朝、周朝也不用看重伊尹、吕尚的帮助了。如今上奏讨论考核官员的人，陈述周朝、汉朝的做法，连接京房考核的本意（胡三省注：汉朝京房有考核官员的方法。 ），可以说已经明白了考核的关键。但用这种方法来推崇谦让的风气，实现天下大治，我认为还不够完善。他们想要让州郡考核士人，必须依据四科（胡三省注：四科，就是汉朝左雄提出、黄琼补充的考核标准。见五十二卷汉顺帝汉安二年的记载。 ），要求都有实际成效，然后进行察举，经过公府的试用，成为治理百姓的长官，再根据功绩依次补任郡守，有的还会增加俸禄、赐予爵位，这确实是考核中最紧要的事情。我认为应当让这些提出建议的人得到重用，采纳他们的建议，让他们制定考核州郡官员的具体办法，办法制定好并施行后，设立必定会兑现的奖赏，实施必定会执行的惩罚。至于公卿和朝廷内任职的大臣，也应当依据他们的职责进行考核。古代的三公，坐着讨论治国之道；（胡三省注：《周官·考工记》说：坐着讨论治国之道的，是三公。 ）朝廷内任职的大臣，负责进谏、弥补君主的过失，没有善事不记录，没有过错不检举。况且天下如此广大，政务繁多，确实不是君主一人的智慧就能全部洞察的；所以君主如同人的头脑，大臣如同人的四肢，表明君主和大臣是一体的，相互依靠才能成功。因此古人说，建造高大房屋的木材，不是一根木头就能支撑的，帝王的大业，不是一个人的谋略就能成就的。（胡三省注：师古说：这句话出自《慎子》，班固引用它来称赞娄敬、叔孙通。 ）由此说来，怎么能只靠大臣们尽职尽责、办好考核就能实现天下太平呢！如果大臣们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没有被罢退的担忧，而那些尽职尽责的人却遭到怀疑，公正的原则得不到发扬，私下的议论却成了风气，就算让孔子来制定考核办法，也不能充分发挥每个人的才能，更何况是普通人呢！”

司空掾北地人傅嘏说：“设立官职、分配职责，治理百姓、管理事务，这是治理国家的根本。依照名分来要求实际的政绩，纠正和激励人们遵循既定的规范，这是治理国家的细枝末节。根本的纲领还没有确立，却先制定细枝末节的程序（胡三省注：纲，是网的总绳；提起纲绳，众多的网眼就张开了，说明它关系重大。十根头发的宽度为一程，一程为一分，形容很细微。 ）；国家的大政方针没有得到重视，却把考核放在首位（胡三省注：国略，指国家的大政方针。），我担心这样无法分辨贤能和愚笨，也难以明白事物的本质。”大臣们讨论了很久，都没有得出结论，这件事最终也没有施行。

史臣司马光评论说：治理国家的关键，没有比用人更重要的了，然而识别人才的方法，连圣贤都觉得困难。《尚书》中皋陶说：在于了解人，在于使百姓安定。大禹说：唉！要做到这些，连帝尧都觉得困难。所以，如果根据别人的诋毁或赞誉来选拔人才，那么个人的爱憎就会竞相掺杂进来，善恶就会混淆不清；如果通过功绩来考核，那么奸诈取巧的行为就会层出不穷，真假就会相互掩盖。总之，关键在于君主是否公正、明智。作为君主，能够做到公正、明智，那么臣下的才能高低就能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如果做不到公正、明智，那么考核的方法，只会成为徇私舞弊、欺骗蒙蔽的工具。

为什么这么说呢？公正、明智，是内心的品德，而功绩是外在的表现。自己的内心都无法治理好，却要通过考察别人的表现来选拔人才，这不是很难吗！作为君主，如果真的能做到不因亲疏贵贱而改变自己的态度，不因喜怒好恶而扰乱自己的判断，想要了解研究经学的人，就看他的知识是否渊博，讲解是否精通，这样就能知道他是否擅长研究经学了；想要了解审理案件的人，就看他是否能详尽地洞察案件的真假，使百姓没有冤屈，这样就能知道他是否擅长审理案件了；想要了解管理财政的人，就看他是否能让仓库充实，百姓富足，这样就能知道他是否擅长管理财政了；想要了解统领军队的人，就看他是否能打胜仗，让敌人畏惧服从，这样就能知道他是否擅长统领军队了。对于百官，都是如此。虽然要向别人咨询谋划，但最终的决定权在自己手中；虽然要考察功绩，但更要用心去观察；研究核实实际情况，再斟酌是否合适，这是非常精细微妙的事情，无法用言语表达，也无法用文字传递，怎么能预先制定一套规则，然后全部交给有关部门去执行呢！温公的这番论述很有道理，然而必须是英明的君主，才能施行。从汉朝以后，能够做到循名责实的，没有谁能比得上汉宣帝。汉宣帝的政治成就，并非来自师傅的教导、辅政大臣的启发。温公所说的无法用言语表达、无法用文字传递，真是万世不变的至理名言啊！

或许有的君主，亲近宠爱的人即使没有才能也能担任官职，疏远卑微的人即使有贤能也被遗弃；喜欢和偏好的人即使败坏官职也不被免职，厌恶和恼怒的人即使有功劳也不被录用；向别人咨询谋划时，面对不同的意见无法决断，考察功绩时，只看到表面的文件而忽略了实际情况。这样的话，即使再制定完善的考核制度，增加条文，仔细记录，又怎么能得到真实的情况呢！

有人说：君主治理国家，大到天下，小到一个诸侯国，内外的官员成千上万，考察官员、决定升降，怎么能不交给有关部门，而要君主亲自处理呢？回答是：并不是这样。凡是处于上位的人，不只是君主；太守处于一郡之上，刺史处于一州之上，九卿处于属官之上，三公处于百官之上，都可以用这种方法来考察、升降下面的人，君主也可以用这种方法来考察、升降公卿、太守，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劳累呢！古人说：提起一张大网的总绳，所有的网眼就都张开了。又说：端正根本，万事就都能治理好，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然而这个根本，岂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呢！

有人说：考核官员的方法，是唐尧、虞舜制定的，京房、刘劭只是阐述并完善了它，怎么能废除呢？回答是：唐尧、虞舜时期的官员，任职时间长，职责专一，制定的法律宽松，对他们的要求长远。所以鲧治水，九年没有成效，才治他的罪；（胡三省注：此事见《尚书》。治他的罪，指把鲧流放到羽山。治，直之翻；下同。 ）大禹治水，使九州统一，四方都能安居，才奖赏他的功劳；（胡三省注：此事也见《尚书》。奖赏他的功劳，指赐给大禹玄珪。 ）不像京房、刘劭的方法，考核一些琐碎的事务，要求短期内就见到成效。事情本来就有名同而实异的情况，不能不仔细分辨。考核制度并非在唐尧、虞舜时期可行，在汉朝、魏国时期就不可行，而是因为京房、刘劭没有抓住根本，只注重细枝末节。

17. 当初，右仆射卫臻负责选拔官员，中护军蒋济写信给卫臻说（胡三省注：蒋济已经从中护军升任护军将军，这里说他任中护军，大概是之前的事情。 ）：“汉高祖任用逃亡的俘虏韩信为上将（胡三省注：指韩信。 ），周武王提拔渔父吕望为太师；平民、仆役，都能登上王公的高位，何必一定要遵循常规，先试用再任用呢！”卫臻说：“不是这样。你想把牧野之战时的策略用在成康之治时期，把刘邦斩白蛇起义时的做法用在文景之治时期，喜欢不合常规的举动，开启选拔奇能异士的途径，这会让天下人都争着投机取巧的！”

卢毓谈论人物和选拔人才时，都把品德放在首位，然后才考虑才能。黄门侍郎冯翊人李丰曾经问他原因，卢毓说：“才能是用来做善事的，所以大才能成就大善事，小才能成就小善事；如今有人被称为有才能却不能做善事，这说明他的才能与品德不匹配！”李丰很佩服他的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