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牦帐雷袍(2/2)
温明玉推了推眼镜,抢先一步,语气斟酌,透出学者的谨慎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探究欲:“卓玛,我们是……地质勘探方面的队伍。来这里,主要是为了考察一个特别的地质现象点。就是传闻中的‘地狱之门’,那个雷暴特别频繁的特殊山谷。你知道那个地方吗?我们听说附近有个叫‘雷泽’的区域?”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卓玛的脸,不放过任何细微表情变化。雷鸣从后视镜里瞟了温明玉一眼,没吭声。
“‘地狱之门’?‘雷泽’?”卓玛的眉头猛地蹙紧了!她原本还算平静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混杂着敬畏和恐惧的神色,像是这个名字本身触动了某种古老的禁忌。她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捂着手臂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深深的凝重,甚至…有强烈的排斥?“那个地方……不能去的!”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尖锐,“那是神灵沉睡的地方!是‘赤雪巴’(惹怒神灵)!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风、雷、雪、看不见的‘赞’(恶魔)……会惩罚一切惊扰神域的不敬!”她的身体甚至微微前倾,充满了规劝之意,“你们是好人,救了我的命!听卓玛一句劝,回去吧!那个地方……它吃人!”
“神灵沉睡?看不见的恶魔?”温明玉立刻捕捉到这些词汇,职业病发作,眼神锐利得像探针,“卓玛,你亲眼见过那些‘吃人’的事情吗?或者有没有传说记载?你知道‘雷神居所’这个说法吗?”她下意识地想去摸随身的记录本,但车太颠簸只好作罢。
卓玛似乎被温明玉这一连串过于“学术”和直接的问题问得有些不适,她抿紧了嘴唇,眼底的排斥感更浓了:“祖宗传下来的话,每个牧人孩子出生就听着长大的!还用亲眼见吗?几年前……那些穿着和你们有点像的外来人,说要找矿……结果呢?只跑出来两个疯子,嘴里喊着‘雷兽’‘打雷了’,回来没几天就死了!尸体都是焦黑的!那就是‘赞’的警告!”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话太重,放软了些声音,“雪这么大,去我家帐房暖和一下吧。喝了酥油茶,睡一觉,明天我让桑吉(妹妹)牵马送你们回大路。”这话已经很明显是在下逐客令了,而且是出于一片好意,想把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人劝离险地。
车厢里气氛有些僵。
我深吸一口气,胸口的玉珏仿佛感应到什么,那冰冷直透心底的感觉越发清晰。我决定赌一把,半探半露。我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卓玛那双充满规劝、担忧和一丝难以言喻敬畏之情的眼睛,缓缓地开口:“卓玛姑娘,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你说的那个地方……我们非去不可。”我的声音不高,但在这颠簸嘈杂的车厢里异常清晰。“不是为了金子,也不是为了好奇。”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雷鸣和温明玉,“为了一个……承诺。一位像你一样勇敢的兄弟,用命告诉我们,那‘地狱之门’里面,有些东西不该被坏人拿走。也为了弄清楚我们家族传下来的这件东西(我的手无意识地隔着衣服按了按胸口玉珏的位置),为什么会指向那个神怒之地。”
我没有说具体是什么承诺,也没有说九幽会。但这模棱两可的解释里透出的决心,让卓玛的眼神剧烈地波动起来。她看着我按着胸口的手,又看看我那毫不退让的眼神,最后目光扫过紧握方向盘、面色凝重如铁的雷鸣,以及神情专注、眼中闪烁着对未知谜团执着探索光芒的温明玉。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雷鸣都忍不住从后视镜瞥了她好几眼。
终于,车子艰难地爬上了背风的缓坡。透过车窗的结霜玻璃,隐约看到风雪尽头,几顶结实的黑色牦牛毛毡帐篷孤零零地矗立在雪地里,帐顶的经幡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卓玛的家到了。
卓玛似乎下定了决心,她长长地、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胸脯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好吧……巴里(朋友)。”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那里面有无奈,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理解和决心感染后的坚定光芒,让她整个人都带上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光彩。“你们救了我的命。我们草原上的人,最重的就是恩情。神灵不佑的地方……我……跟你们去!”
这话一出,连雷鸣都愣住了,猛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温明玉更是惊讶地张了张嘴。
“但是!”卓玛不等我们开口劝说或反驳,语气陡然变得无比凝重严肃,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她低头,开始用另一只完好的手仔细解开自己那件深紫色、带着厚厚翻毛边的藏袍外面那件更旧的、颜色洗得有些发白的破旧翻毛皮坎肩的扣子,动作小心又珍重。
她脱下那件厚重的坎肩,里面是一件朴素的羊毛衬衣。接着,她竟然继续解开衬衣胸前的几粒布扣!在温明玉有些愕然的目光中,她露出了贴身穿在胸口的一件……与其说是衣服,更像是一件古怪的皮背心。
那皮极其厚实,呈现一种特殊的黑褐色,带着未经精细处理的粗粝毛茬,甚至还能看到一些细微的伤痕愈合后留下的痕迹。整张皮子被裁减得略显简陋,只有背部肩胛骨位置的皮毛特别厚实,像是从某种大型野兽身上最坚韧的部位硬生生剥下来的。
“披上这个,”卓玛无比庄重地将这件带着她体温、还混合着淡淡酥油和牦牛气息的厚实皮袍递到我面前。她的眼神异常郑重,仿佛交付的不是一件旧衣服,而是某种神圣的传承。“这是我们牧民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走进有雷罚的地方——‘蹲低披袍,雷劈脊不伤腑’!”她的目光锐利地看着我,又扫过雷鸣和温明玉,“记住!劈下的雷像毒蛇,贴着你脊梁骨往下钻!这件袍子,用牦牛背上最老的、被雷打过也没死的‘雷公牛’的皮做的,沾了抵抗过雷罚的圣气!蹲低身体!把有毛刺的背脊给它顶!皮厚,雷火钻不透心窍肺腑!”这话说得笃定异常,带着代代相传的古老智慧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将一种沉重而奇特的庇护感塞满了整个车厢。
我伸手接过这件沉甸甸、散发着卓玛体温和浓烈牧区气息的皮袍。入手感觉异常厚重坚韧,尤其是背部那块,更是硬得如同盔甲。温明玉在一旁,眼神充满了研究的兴趣,显然对这基于民间观察经验的“绝缘理论”十分好奇。
卓玛没有再多做解释,只是目光复杂地在雷鸣和我脸上停留片刻,低声道:“我的阿可(哥哥)……前阵子也带着人进了那地方……说是山里有菩萨赐给勇士的金子……到现在也没回来……”她的眼神黯淡下去,一丝深切的担忧和痛苦在她刚毅的眉宇间化开,“我跟你们去……也要去找我的阿可!”这份沉重却质朴的信念掷地有声,比任何言语都更有效地融合了我们的目标。
车子在离帐房几十米的地方停下。我们搀扶着受伤的卓玛下车。风雪依旧狂猛,夹杂着冰粒砸在脸上生疼。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一角,一个比卓玛稍矮一些、同样穿着藏袍、梳着两条乌黑油亮长辫子的年轻姑娘探出头来,她脸上带着高原特有的健康红晕,眼睛和卓玛一样明亮如星子,只是眼神更加灵动和警惕,飞快地扫过我们这群不速之客,最后落在受伤的姐姐身上。
“阿佳(姐姐)!”那姑娘惊呼一声,声音清脆得像高原百灵鸟,带着浓浓的担忧和急切。她顾不得寒冷,穿着单薄的袍子就冲了出来,几步扑到卓玛身边,急切地查看着她的伤口,“怎么回事?你的马呢?牛群呢?这几位是……?”
“桑吉(妹妹)!别喊,外面冷!”卓玛安抚地拍了拍妹妹的头,尽管自己脸色依旧苍白,“牦牛群受惊了,多亏了这三位巴里救了我。这是桑吉,我的妹妹。”她向我们介绍。
桑吉这才注意到我们,眼神飞快地在雷鸣壮硕彪悍、温明玉文静知性以及我的脸上扫过,带着少女的羞涩和未褪尽的戒备。她小声地用藏语嘀咕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对卓玛的。
“哦呀!远道来的贵客快请进帐!让风吹雪打,让太阳生气!”卓玛赶紧招呼我们,语气热情了些。桑吉也反应过来,立刻帮忙掀开厚实的牦牛毛门帘子,一股混合着酥油茶浓郁奶香、干牛粪烘烤后特有的草木灰气息,以及热烘烘的生活味道扑面而来。
帐篷里很宽敞,中央的铸铁火炉里柴火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声响,跳跃的火光驱散了所有寒意,也将帐篷内的一切映照得温暖而清晰。帐篷里铺着厚厚的藏毯,靠墙堆着包浆油亮的糌粑木箱、厚实的羊毛被垛,壁上挂着精美的牛角酥油筒、擦得锃亮的黄铜奶壶,角落甚至还有一架小小的纺车。炉子上坐着一口滚开的酥油茶壶,滋滋地冒着热气。
桑吉麻利地搬来几只厚实温暖的毡垫让我们坐下,又拿出几个擦拭得光可鉴人的黄铜碗。卓玛忍着痛,亲自提起那巨大的酥油茶壶,手腕沉稳地将滚烫喷香的奶茶注满我们的碗。“喝吧巴里!暖暖身子!”热气腾腾的奶茶散发着诱人的乳香。
雷鸣端起碗,也顾不上烫嘴,直接狠狠灌了一大口,立刻被那独特浓香醇厚的味道给镇住了,咂巴咂巴嘴,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卓玛笑了笑:“好喝!这玩意儿比军用的能量饮料还提劲!”他脸上的疲态似乎真的被这热流冲散了些许。
温明玉则是小心翼翼地啜饮着,眼睛却带着学者特有的专注,打量着帐篷里的一切细节,尤其是那些古朴的生活器具和陈设,甚至掏出了一个速记本低声嘀咕着什么,似乎是某种制式花纹。
我端着温热的铜碗,感受着奶茶顺着喉咙滑下的暖意,驱散了胸膛里那一阵阵发冷的悸动。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帐篷角落里悬挂的一件东西上——一柄挂在氆氇氆氇(藏族毛织挂毯)上的骨笛。那笛子长度不足一尺,通体呈现出温润如玉的青白色,是用某种大型禽类的完整翅骨精细雕磨而成,靠近吹嘴的位置,还系着几颗色泽暗红、形如鸡心、油亮光滑的珠子,像是传说中的“血珀”或者是高原特有的某种矿物籽料,尾端则嵌了一小块闪烁着诡异金属光芒的暗金色矿石。整根骨笛给人一种既古朴神圣又透着丝丝野性危险的感觉。
卓玛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到了那骨笛,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异常柔和珍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闪过。但她没有解释,只是默默收回了目光,将一大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肉香的牦牛肉干烩菜端到中间的小矮桌上,肉片肥厚,和着粗粉条、萝卜片在浓稠的汤里翻滚。“快吃吧巴里!走了这么远的路,肚子里没肉没油,风都能吹倒了!”
我们也没客气,尤其是雷鸣,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用随身带的匕首插起一大块滚烫的肉就大口咬下去,吃得啧啧有声,毫不掩饰对肉的渴望。温明玉则斯文地用卓玛递过来的木勺慢慢吃着。
我吃了两口,抬起头,目光坦诚地看着对面安静喝汤、眉宇间却凝结着淡淡忧色的卓玛:“卓玛,不瞒你说。我们来这里,是顺着一些古老的线索寻找一个名叫‘雷泽’的地方。”我刻意省略了具体的家族恩怨和玉珏,只提到了老班长,“……一位像你这样守护着信物的勇敢兄弟,他最后的心愿是指向那里。”
温明玉放下勺子,她的语气充满了学者的严谨和一丝隐隐的激动:“卓玛,你刚才提到‘神灵沉睡的地方’‘赤雪巴’和‘赞’……这对我们的研究太重要了!能否请你详细说说?还有……你哥哥他是听说金子才进去的?之前有类似的事情流传吗?”
卓玛拿着木勺的手微微一顿,眼神变得更加复杂。她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做思想斗争,最终,她缓缓放下了勺子,抬起头看向我们,明亮的眼睛里带着牧区儿女特有的虔诚和坚定:“‘雷泽’……我们叫它‘赤雪巴’……是地下的恶魔在呼吸。传说那里有雷兽,‘西姆贡’(巨大的力量与雷鸣),沉睡在地眼深处。所有靠近的凡尘俗物,都会被视作亵渎,引动雷霆惩罚……”
她的声音低沉而神秘,随着帐篷外偶尔呜咽而过的狂风,带着一种古老的力量,将那些传说娓娓道来:
“……很久很久以前,比一百代牧民的祖先还要久远的时候,天神的幼子‘贡噶’在草原上游玩,他的金鼓槌不小心掉进了大地深处。”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渺远,仿佛能看到那个神话的场景,“金鼓槌滚啊滚,落进了最深的地眼,也就是‘赤雪巴’的心脏里。鼓槌沾满了神血,引来地下的凶灵‘赞’抢夺。凶灵们想用这鼓槌敲响地核,毁灭草原上一切活物。天神震怒,降下九十九道天雷轰击地眼,把那群凶灵永远禁锢在了地底深处!从此以后,那里就布满了雷罚的诅咒,守护着大地安宁。而那柄沾着神血的鼓槌……就化作了‘西姆贡’,也就是沉睡的雷兽!传说它就在‘赤雪巴’最深的地方,当它醒来呼吸,大地就会震动;当它鼓动肚皮,天空就会炸雷!”
“至于金子……”卓玛语气带上了一丝苦涩和无奈,“是一些外面来的淘金人传出来的混账话!说那里遍地都是拳头大的金疙瘩!可我知道,那都是骗人的!只有地狱里的石头才能换人命!我的哥哥……他肯定是被人骗了!是被魔鬼迷惑了眼睛!”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握紧了拳头。
就在帐篷内因为传说和担忧而陷入短暂沉默的当口,一直安静坐在旁边为炉子添牛粪饼、烤青稞饼的桑吉,突然停住了动作。那双同样明亮却带着少女灵动和几分警觉的大眼睛猛地抬起,像被无形手指拨动了心弦的羚羊!她微微侧着脑袋,朝着帐篷门帘紧闭的方向,似乎在倾听着什么极其细微、被风雪掩盖的异样声源。连带着炉火的噼啪声都清晰起来。
她的身体一点点绷紧,脸上纯真的笑容消失不见,眼神瞬间变得异常锐利。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滑向了自己腰后,藏袍衣襟下似乎藏着什么硬物,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了刚刚烤好的、还滚烫的青稞饼。她的指尖捏得微微发白,背脊挺直,如同一只感知到危险临近、瞬间进入战斗状态的小母豹,屏息凝神,捕捉着帐篷外层那若有若无、夹杂在风声缝隙里的……
嗡——嗡——
一种低沉、有节奏、带着金属震颤感的轰鸣!由远及近!那不是风雪的声音!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