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星洲遇故人(2/2)

一个,看透了政治的虚伪。

一个,笃信利益的永恒。

一个,则洞悉了权力的平衡。

他们说的,都对。

但也正因为都对,才让我第一次,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纠结的绝境之中。

我,该怎么办?

卡尔那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的博弈论分析,彻底切断了我们所有冒进的幻想。

硬闯巴达维亚,是政治上的自杀。而在星洲,我们又面临着法夸尔与华商总会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心照不宣的联盟。

我们,似乎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死局。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周博望上。

“先生,”我的声音,带着几分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上次在星洲,您曾亲自登门,却不受南洋华商总会的待见。”

“您说……假若我这次亲自前去拜访,会不会……能谈到一丝合作的机遇?”

“毕竟,”我的声音,带上了几分自嘲,“我们,同是华人。”

“退而求其次,”我缓缓地吐出了这四个字,那滋味,如同吞下了一块烧红的木炭,“若是不能独吞,那和他们合作, 共同拿下这份代理权,也未尝不可。”

我的话,让一旁的拉斐特和卡尔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在他们看来,以我如今的实力,合作与分食,是绝不可能出现在我的字典里的词语。

周博望看着我,看着我眼中那份虽然充满了不甘、却依旧保持着绝对理智的光芒,他眼中露出了欣慰。

他知道,我终于学会了妥协。学会了,在王者的霸道与现实的残酷之间,寻找那条最艰难,却也最稳妥的平衡之道。

“帮主,”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这样做,未必不是好事。”

“尽管如此一来,我们会失去掉全部代理权的巨大利益,但也好歹能分一杯羹。”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总比与他们彻底撕破脸,最终两手空空,甚至两败俱伤,要好。关键是我们是后来者,在这次的牌局中,并无胜算。”

他又说:“上次, 学生登门,纯为试探。陆崧亨的儿子陆浩光,自然可以推说在槟榔屿, 避而不见。”

“但这一次,”周博望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精明的寒光,“是帮主您, 这个如今已是南洋诸岛上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亲自上门。”

“他,恐怕怎样都要给点面子。”

周博望的话,如同一盏灯,瞬间照亮了我心中所有的迷雾。

是啊。

此一时,彼一时也。

“好!”我猛地一拍桌子,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那就……再会一会他们!”

“添官!备一份重礼!我们,再去一次……南洋华商总会!”

第二日,天光大亮。

我带领周博望和陈添官、陈闯门, 四人换上了一身体面的丝绸长衫,备上重礼,拜访南洋华商总会。

南洋华商总会是近年成立的,以多家大商行为主体的华人商会,在槟榔屿、巴达维亚有分会,总会成立在星洲。 其会馆修建得极为气派,三进三出、雕梁画栋,门口那两尊由整块福建青石雕刻而成的、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无声地宣告着,这里的主人,拥有着何等尊贵的地位和富可敌国的财富。

这一次,门口的护院在看到我们那由纯金打造的、刻着“大纳土纳总督”字样的名帖之后,再不敢有半分的怠慢,连忙进去通报了。

出来接待的,依然是那几位元老,上次接待周博望的陈老板,李老板等人。

“哎呀呀!张总督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啊!”为首的陈老板,脸上堆满了商人特有的、热情洋溢的笑容,快步从那高高的门槛之后迎了出来。

他们一口寒暄,说得客套但毫无意义的废话。

“总督阁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快请!里面奉茶!”

在那间充满了名贵红木香气和上等武夷岩茶氤氲茶香的正厅之内,我们分宾主落座。但这几位元老,却绝口不提我们要来谈何事。他们只是,极有默契地与我们天南海北地闲聊着。从星洲最近的天气,聊到大清国京城的趣闻;从我们近期的威名,又聊到他们各自商行那点无关痛痒的生意经。

茶,续了三道。

我心中的耐心,也终于被这杯温吞的茶水,消磨殆尽。

“几位老先生,”我缓缓地放下茶杯,那清脆的声响,让整个正厅都为之一静,“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

“我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想必各位心中有数。我想见的,是陆崧亨老先生,或是能真正主事的陆浩光大当家。”

“哎呀,张总督您看,这可真是不巧。”陈老板连忙摆手,脸上露出了“真诚”的歉意,“陆浩光大当家他前几日刚刚才去了槟榔屿的分会,巡查业务,至今未返。”

李老板也接口道:“至于陆老爷子,他老人家近年身体抱恙,早已不过问会中事务,很久不出门了。总督大人有什么事,与我们说,也是一样的。我们……定会为您转达。”

又是这套说辞!

我看着他们,笑了。那笑容,冰冷,不带半分温度。

“几位老先生,”我缓缓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我张保仔,是带着诚意来的。但我的时间,很宝贵。”

“英国人的那份代理权,价值几何,你我心中都有数。这等足以影响整个南洋未来数十年贸易格局的大事,”我的目光,如锋利的刀子,从他们那一张张挂着虚伪笑容的脸上一一扫过,“……你们,说了不算。”

“还是,让能主事的人,出来与我谈吧。”

“张总督,这……”

“够了!”

我猛地一拍身旁的红木茶几!那由整块黄花梨木打造的、沉重无比的茶几,竟被我这蕴含了内劲的一掌,拍得“嗡”的一声巨响,上面那套精美的青花瓷茶具,更是被震得跳起半尺多高,“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整个正厅,瞬间鸦雀无声!

那几个元老的脸上,血色尽褪!

我看着他们,眼中,再无半分的客气,只剩下的霸道与杀意!

“我再说最后一遍。”我的声音冰冷,“去,叫能主事的人出来。”

“否则……”我缓缓地,将手按在了腰间那柄早已饮饱了无数鲜血的刀柄之上。

“……今日,我便拆了你们这座‘总会’!”

那几位本还想倚老卖老的元老,在感受到我身上那股滔天杀气之后,终于彻底怕了!

他们惊恐地对视了一眼,商议了片刻。最终,还是那个陈老板,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

“总……总督大人息怒……”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声音都在发抖,“您……您几位,还请……先到偏厅奉茶,稍作等候。”

“我……我们这就去……这就去请示!”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冷哼一声,便带着周博望等人,走进了旁边那间同样雅致,却也小了许多的偏厅。

然而,这一等,便是整整一个多时辰。

茶,早已从滚烫,喝到了冰凉。

偏厅之外,日影西斜。

周博望和陈添官的脸上,早已露出了不耐的神情。

我,却依旧稳坐如山。

我知道,这是对方最后的试探。

终于,就在我几乎要将那只茶杯捏碎的瞬间!

偏厅之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侍女那清脆的、恭敬无比的通报声,骤然响起!

“商会……陆夫人,到!”

那扇由整块黄花梨木打造的、雕刻着精致兰花图案的房门,被缓缓地推开。

看到来人,我只觉得自己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多少次魂牵梦绕,黯然神伤的时候,她的样子,如今却骤然不过咫尺。

茜薇……进来的是茜薇。

尽管已有三四年不见,但茜薇的音容笑貌,我何尝忘记过。 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在省城的陶陶居里,她那双如同小鹿般清澈的眼眸;她的巧笑倩兮,那对浅浅的酒涡,如同盛满了世间最甜美的蜜糖;我更记得,她那不谙世事的、充满了少女独有的可爱与纯真。

如今, 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子,稚气略存,大波浪的卷发闪烁着健康的光泽,随意地披在肩上。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剪裁合体的、宝蓝色的西式长裙,那繁复的蕾丝花边和收紧的腰线,将她那早已发育成熟的、玲珑有致的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

她脸上早已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雍容而又充满了距离感的平静。依然粉雕玉琢般,明艳照人。

她进门一霎,可能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我。在与我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的那一刹那,她那双秋水般的眼眸,愣了一下! 我清晰地捕捉到,她那握着檀香扇的小手,猛地一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有些发白。

但仅仅是片刻之后,她便已将那份震惊,死死地压回到了心底最深处。

“原来是张帮主,”她朝着我,微微地,福了一福,那动作,标准,而又充满了疏离,“好久不见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稳。但,我依旧能从中,听出那一丝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掩盖的颤抖。

我彻底呆住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看着眼前这张曾在我无数个午夜梦回之时,反复出现的绝美俏脸,心头,如被万钧巨石,狠狠撞击!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烈火灼烧过一般,半晌, 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良久,良久。

我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茜薇……你……”

此时,茜薇却道:“张帮主,请叫我……陆夫人吧。”

她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我曾经无比熟悉的、清澈的眼眸之中,此刻,只剩下一种我完全无法读懂的、如同深渊般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