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老烟斗里的耿(2/2)
建军骂骂咧咧地拉着粮走了。那天晚上,他坐在灯下,烟斗抽了一锅又一锅,烟杆上的斜纹被熏得发黑。杨爱国那时候才十几岁,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我没做错事,为啥连自家人都不体谅?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村里所有人,为了国家的粮袋子啊。”
后来粮站撤了,杨立正回了村,可那股“耿”劲没改。去年村里换届选举,有人想选村主任,就挨家挨户送东西——给老人送鸡蛋,给年轻人送烟,轮到杨立正家,那人提着两条“红塔山”进来,把烟往桌上一放:“立正哥,我这想竞选村主任,到时候还得靠你投我一票。这烟你拿着,尝尝鲜。”
杨立正没动,只是把烟斗掏出来,慢悠悠地装烟丝。“你的心意我领了,烟你拿回去。”他说,“我选谁,看的是他能不能为村里做事,不是看他送多少东西。你今天给我两条烟,明天你要是当了村主任,指不定想从集体里捞多少好处。这钱是集体的,是全村人的血汗钱,我不能为了两条烟,就把全村人的利益卖了,我得为儿孙们着想,不能让他们将来戳我的脊梁骨。”
那人脸色不好看,拿起烟走了,出门的时候还嘟囔:“真是个死心眼,给你烟都不要,到时候选不选还不是你一句话?”杨立正听见了,没生气,只是对着门口的老槐树笑了笑,烟锅里的火星子亮了亮,像他心里的那点光。
现在杨爱国要辞了民办教师的工作,杨立正看着儿子年轻的脸,想起自己当年的模样,心里又软又硬。软的是,他知道儿子有自己的想法,就像当年他认准了验粮的理儿;硬的是,他怕儿子年轻气盛,错过了安稳的日子,将来后悔。
晚饭的时候,杨立正炒了两个菜,还开了瓶二锅头。他给杨爱国倒了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了一口,才开口:“爱国,我知道你不想教小学,觉得屈才。可你当初想当老师,不就是想教英语吗?小学的娃娃虽然小,可他们是村里的希望,你教他们学好英语,将来他们说不定能走出去,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这不也是你的心愿吗?”
杨爱国没说话,低头扒着饭。
“我当年在粮站,别人骂我,我不生气,因为我知道我没做错。北家侄儿骂我,我难受,因为我觉得自家人该体谅我。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没改,因为我知道,有些事必须耿着心去做,不能含糊。”杨立正又喝了口酒,声音有些沙哑,“民办教师是苦,是累,可转正的机会就在眼前,你再熬熬,说不定就成了。就算不成,你教过的娃娃,将来还记得你,还记得你教他们的英语,这难道不是件有意义的事吗?”
杨爱国抬起头,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看着他手里的老烟斗,烟锅里的火星子忽明忽暗。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坐在粮站门口,看着村民们交粮,脸上带着认真的表情;想起父亲在换届选举时,拒绝别人送的烟,眼神坚定;想起父亲提起本家侄儿骂他时,眼里的委屈。
“爸,我再想想。”杨爱国说,声音轻了些。
杨立正点点头,把烟斗往桌上一放,夹了一筷子菜给儿子:“好,你慢慢想。不管你选什么,爸都支持你,但是你要记住,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耿着良心,不能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不能做让别人戳脊梁骨的事。”
那天晚上,杨爱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白天在小学,有个小女生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衣角,用不太标准的英语说:“老师,我长大了想跟你一样,说流利的英语,去看外面的世界。”他想起父亲说的话,想起父亲手里的老烟斗,想起烟杆上那道斜纹——那道斜纹,像个“耿”字,刻在父亲心里,也刻在了他的心里。
第二天早上,杨爱国推着自行车出门的时候,杨立正正在老槐树下抽烟。“爸,我去学校了。”杨爱国说,脸上有了笑模样。
杨立正愣了愣,然后笑了,烟锅里的火星子亮了起来。他看着儿子的背影,想起二十年前在粮站的日子,想起那些骂他的人,想起本家侄儿的话,突然觉得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儿子,也懂得了“耿”字的意思——不是认死理,不是钻牛角尖,是耿着良心,耿着责任,耿着对生活的那点认真。
杨立正把烟斗举起来,对着太阳照了照,烟杆上的斜纹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他慢慢抽了一口烟,烟圈飘向天空,像一个温柔的拥抱,裹住了整个村子,裹住了他和儿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