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0章 重耳与申生(2/2)

陈恪听明白了。冯保这是被宠妃记恨,在嘉靖面前失了圣心,虽未即刻倒台,但已是危机四伏,在后宫这潭浑水里快要待不下去了。

他这位老伙计,是来向他这智囊问计求援来了。

看着冯保那惶惶不安的模样,陈恪忽然想起前几日在裕王府见到皇长孙朱翊钧时,其身旁那个看起来确实有些木讷懵懂的大伴太监。他心念电转,一个念头已然成形。

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淡然,缓声道:“冯公公,何必自困于险地?岂不闻古人云,‘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危’?”

冯保是何等机敏之人,闻言浑身一震,眼中骤然爆射出期待的光芒,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伯爷,您的意思是?”

陈恪声音压得更低,如耳语般清晰:“前日我偶见皇长孙殿下之大伴,似懵懂不堪重任,恐难以悉心辅佐殿下。皇长孙乃陛下爱孙,国之储贰,其身边岂能无人?公公何不……舍了眼下这看似权重实则招祸的职位,谋一个清贵安稳的前程?譬如,这皇长孙殿下的大伴之职……”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昭然若揭。

放弃现在这个权力与风险偏大的职位,主动请求去伺候年幼的皇长孙朱翊钧。

这看似是远离权力中心,实则是以退为进,不仅可避开后宫纷争,更是将宝押在了大明的未来身上。

那种“旁观在侧,静待时机,搏一个从龙之功”的深远意图,过于露骨,陈恪自然不会点破。

但冯保岂能不懂?

刹那间,冯保脸上的愁云惨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甚至带着几分狂喜的激动!

他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盏指路明灯!

是啊,与其在陛下身边这越来越错综复杂的漩涡中挣扎,不如及早抽身,去投资那看似遥远、实则更稳妥的未来!

陛下年事已高,而皇长孙年纪尚幼,若能从小陪伴,得其信任,那未来的前程……

想到此处,冯保激动得险些难以自持,竟在行驶的马车中便要屈膝下拜:“伯爷!您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此恩此德,奴婢……奴婢……”

陈恪早已料到他的反应,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他的手臂,不让他拜下去,语气平和却坚定:“冯公公何必如此?你我故交,理当相助。此事成与不成,尚需公公自行筹谋,谨慎行事。”

冯保就势起身,紧紧握住陈恪的手,眼中满是感激与决绝:“伯爷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大恩不言谢,日后伯爷但有所需,奴婢……”

“哎,”陈恪轻轻打断了他后面可能更直白的表忠之言,拍了拍他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短暂热络过后,气氛稍稍沉淀。

陈恪看似随意地整理着袖口,目光掠过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状似不经意地又问道:“冯公公,许久未在京中,宫里……近来可还太平?黄公公与陈公公,都是陛下臂膀,想必依旧辛劳。”

他这话问得颇有分寸,既表达了关心,又将范围限定在司礼监两位大佬身上,看似只是寻常的寒暄。

冯保此刻心结已解,正自盘算着如何谋划皇长孙大伴之位,闻言精神一振,立刻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与谨慎:“伯爷有心了。宫里……唉,说起来,黄老祖宗自然是稳如泰山,陛下修道,一应机要笔墨,离不得他老人家。只是……”

他顿了顿,眼角余光扫过陈恪平静无波的脸,才继续道:“只是自伯爷您南下开海这些年,万岁爷似乎愈发倚重陈洪陈公公了。尤其是东厂那边,陈公公经营得是铁桶一般,爪牙遍布内外,行事也愈发……凌厉。如今在西苑,陈公公说话的份量,可是不比黄老祖宗轻多少了。隐隐的,颇有分庭抗礼之势头。”

冯保话说得含蓄,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司礼监首席秉笔、掌印太监黄锦,地位尊崇,是陪伴嘉靖最久、也最得信任的老人,但如今,提督东厂的陈洪,凭借其酷烈的手段和充当皇帝耳目的特殊职能,权势急剧膨胀,已严重威胁甚至开始挑战黄锦的地位。

陈恪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他微微颔首,轻轻“哦”了一声,仿佛只是听了一件寻常事。

然而,在他心中,却是瞬间明镜也似。

他哪里会不懂嘉靖帝的帝王心术和驭下之道?

自己奉旨开海,在上海浦搞出偌大动静,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是动了无数人的奶酪。

东南沿海那些依靠走私、窝藏海盗牟利的豪强士绅,朝中那些因循守旧、视开海为洪水猛兽的清流言官,乃至因开海而利益受损的沿海关卡、卫所旧势力……反对的声音,怕是早已在暗地里汇聚成汹涌的暗流,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西苑的宫墙。

以嘉靖帝的性子,他绝不会,也不屑于去跟这些反对者摆事实、讲道理,搞什么“说服教育”。

这位修道皇帝的耐心,从来只用在丹炉和青词上。

那么,如何应对?

最简单、最有效,也最符合嘉靖性格的方式,便是“以杀止谤,以暴制议”。

而陈洪,这条以酷烈寡恩、善于罗织罪名而着称的“疯狗”,正是执行此策最完美的利器。

将陈洪这条恶犬放出去,让他嗅着血腥味,去撕咬那些敢于非议开海国策、暗中掣肘的官员、士绅甚至皇亲国戚。

用诏狱的酷刑、东厂的恐怖,来堵住悠悠众口,震慑所有心怀不满者。

如此一来,嘉靖帝自己,依旧可以是那个高居九重、圣心独运、不为浮议所动的“圣君”。

所有的骂名、所有的血腥,自然有陈洪这条“疯狗”一力承担。

若将来事态失控,或需要平息物议,只需将陈洪抛出去当替罪羊即可,操作起来毫无负担。

咬死了人,是疯狗凶残。

达到了震慑效果,便是嘉靖驭下有方。

这确实是嘉靖一贯的作风,干净,利落,也……足够冷酷。”

陈恪想到这里,不由得在心中冷笑。

他这位靖海伯的赫赫战功与金山银海,底下垫着的,恐怕不只是倭寇的尸骨,还有不少朝野异己者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