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称王争霸:巴蜀治水一(2/2)

沈醉心中一凛,知道正题来了。他收敛了神色,谨慎地问道:“不知郡守所指何事?”

午后慵懒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堂内熏香袅袅,与窗外飘来的草木气息交织,却驱不散那份沉滞的紧张。韩璜霍然起身,衣袂带起微风,惊动了光影的宁静。韩璜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缓步踱至堂侧悬挂的那幅巨大的《成都平原山川水利形势图》前。

这幅地图绘制精细,墨色深浅勾勒出起伏的山峦,朱笔标注着城镇关隘,而其中最醒目的,是那数条蜿蜒如带、贯穿整个沃野的蓝色水系——岷江、沱江及其众多支流,如同滋养这片土地的命脉,也如同悬于其上的利剑。

沈醉的目光跟随着韩璜。只见这位以水利干才闻名、临危受命前来稳定蜀郡的郡守,伸出因常年翻阅卷宗、勘察河道而略显粗糙的手指,先是轻柔地抚过图上代表成都平原的那片广袤区域,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意味。然而,他的手指随即沿着岷江那粗壮的蓝色线条向上游滑动,越过标记着“龙门山”的断裂褶皱区域,速度渐快,最终,指尖重重地敲击在几处被特别以赭石色醒目圈出的河段上。那“笃笃”的声响,敲在图上,也仿佛敲在听者的心头。

“水患!” 韩璜转过身,面沉如水,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沉寂的潭水,激起无形的波澜。他深邃的眼眸中不再有方才谈及孩童时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工程技术官员特有的严谨和一种深切的忧惧。

“沈干事久居成都,当深知我成都平原,虽得‘天府’沃野之便,然其安危,实则系于这些奔流不息的大江大河之上!” 他的手臂挥向地图,“岷江自群山咆哮而出,挟带巨量沙石,沱江及其余支流,亦非温顺之辈。每逢夏秋之交,上游山洪暴发,江水顷刻暴涨,如脱缰野马,屡有溃堤之险!”

他向前迈了一步,窗外的光线照亮了他眉宇间刻着的凝重:“前岁大地震,震塌龙门山体,形成堰塞湖,其后溃决,洪水直灌成都,惨状犹在眼前!此乃天灾。而去岁战事连绵,民夫征发,府库空虚,各地堤堰年久失修,多有损毁,灌溉沟渠淤塞严重,此乃人祸,亦乃战祸之后遗症!”

韩璜的语气愈发急促,仿佛已看到那可怕的未来:“今岁自开春以来,雨水便较往年偏多,气候颇为异常。沈干事,你听这窗外——” 他话音一顿,堂内众人下意识地侧耳,只闻庭院中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以及更远处,若有若无的江流奔涌之声。“若入夏之后,再有连绵暴雨,甚至不需特大暴雨,只消这雨水持续不断,以目前江河堤防之羸弱,只需一处,哪怕只是一处关键险工溃决,则千里沃野,顿成汪洋泽国!届时,秧苗初插,禾苗未壮,春耕所有心血,将尽付东流!颗粒无收,并非危言耸听!”

他猛地盯着沈醉,目光如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真到了那时,莫说为征巴大军供给军粮已成梦幻泡影,便是这成都城内数十万军民生灵,恐亦难逃饥馑与洪水之双重劫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韩国在蜀之统治根基,亦将动摇!”

堂内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只有韩璜方才那番话,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此刻听来也显得格外刺耳,愈发衬托出堂内令人窒息的凝重。

韩璜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平复激荡的心情,他走近沈醉,距离近得沈醉能看清他眼中布满的血丝。“修葺水利,加固堤防,疏浚河道,引流归槽!此事,已是刻不容缓!非仅为了秋粮,更是为了守住这片土地,守住这万千生灵!”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然,此工程之浩大,远超寻常。所需钱粮巨万,所需民夫以十万计!绝非我成都一郡如今残破之府库、疲敝之民力所能承担。为此,郡府已召集熟知水情之老吏与工匠,草拟了一份详尽的《成都平原兴修水利疏》并附预算章程,不日便将以六百里加急,直送新郑,恳请朝廷特拨帑银,以支应此救民于水火之工程。”

话至此,韩璜图穷匕见。他目光灼灼,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甚至不容拒绝的意味:“沈干事,你所执掌之五科奏事,有监察地方、密折专奏、直达天听之权柄。于新郑朝堂诸公之间,亦有其独特之影响力。韩某今日,别无他求!” 他拱了拱手,姿态放低,眼神却更加锐利,“只恳请沈干事,能在此份关乎成都乃至整个蜀郡生死存亡的奏疏之上,联署签名!并以五科之名义,另附专文,向朝廷、向王上,痛陈此间水利利害之紧急,鼎力支持此项工程之推行!”

他稍稍停顿,让话语的分量充分沉淀,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此,绝非韩某一人之政绩,乃是功德无量、泽被苍生之事!更是稳固我韩国在蜀统治,使巴蜀真正成为我韩国东进之坚实根基所在!望沈干事,明察!”

沈醉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心中已是波澜万丈。他完全明白了。韩璜这番慷慨陈词,这描绘出的可怕前景,最终目的,是要进行一场政治交换。用郡守府对五科护送孩童任务的协助与便利,来换取五科对这项耗资巨大的水利工程的全力政治支持。五科的联署和专文陈情,意味着这项地方工程将被提升到国家战略和安全的高度,在新郑朝廷那里,获得的重视程度和通过的可能性将截然不同。这位韩郡守,果然深谙官场规则,手段老辣!

他飞速地权衡着利弊。不答应,眼前这关就不好过,孩童护送之事必然横生枝节,自己的首要任务恐难顺利完成,在新郑那边无法交代。答应?则意味着五科,意味着他沈醉,将被牢牢地绑在韩璜的这辆“水利战车”上。需要动用五科在新郑积累的政治人脉和影响力,去游说,去推动这项必然会引起户部乃至更多朝臣质疑的庞大预算。成功了,或许能分润一些功劳;但若失败,或者工程出了纰漏,他沈醉和五科必将被牵连,成为替罪羊!这其中的政治风险……

他的目光扫过韩璜那因期盼而微微前倾的身体,那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眼神;又瞥向旁边一直沉默不语,但此刻眼神中透着明确支持意味的郡尉申武。沈醉知道,在这成都的地界上,面对这两位地方大员的联手施压,自己其实并没有太多周旋的余地。除非他愿意冒着任务失败、彻底与地方官府闹翻的风险。

内心几番激烈交锋,权衡得失轻重。最终,任务优先、大局为重的念头占据了上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腹的犹疑和算计都压下去,脸上重新堆起了那种训练有素的、圆滑而职业化的笑容。只是这一次,这笑容里少了几分虚与委蛇,多了几分认命般的郑重与妥协。

他站起身,对着韩璜郑重还了一礼,声音清晰地说道:“韩郡守心系民生,体恤百姓疾苦,深谋远虑,下官感佩万分!诚如郡守所言,水利之事,实乃国之大者,关乎成都平原之存续,关乎固蜀之根本!下官虽不才,亦知其中利害攸关。”

他略一沉吟,仿佛在下最后的决心,然后朗声道:“既然郡守大人有此为民请命之壮举,我成都五科,愿附骥尾,共担此任!下官同意,在呈送新郑的奏疏上联署,并会立即以五科密奏之渠道,专门行文,向朝廷极力陈情,剖析蜀中水利之危急,恳请朝廷速拨帑银,以解倒悬之危!”

韩璜闻言,脸上那紧绷的线条终于松弛下来,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心的、带着深深疲惫与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再次拱手,这一次,腰弯得更深了些,语气也充满了诚挚:“好!好!沈干事深明大义,以苍生为念,韩某……代这成都平原数十万生灵,谢过沈干事!”

一直旁观的申武此时也哈哈大笑,声震屋瓦,打破了堂内凝滞的气氛,他抚掌道:“妙极!如此,孩童得以安然送返,水利大事亦得推进,正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韩郡守,沈干事,当为此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