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四十载仁君梦:宋仁宗赵祯与北宋最温柔的时光(2/2)

赵祯没法子,只好私下找宰相打招呼:“朕要是给妃嫔们写了提拔的手诏,你们看着办,别都照办。”然后又对妃嫔们说:“那我给你们写手诏,你们拿去给有司部门,他们同意就行。”

妃嫔们拿着手诏欢天喜地地去了,结果全被打了回来。回来就抱怨:“官家,原来您说话真不管用!”

赵祯也不恼,只是笑笑——他知道,这不是他“不管用”,是这大宋的皇权,本就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北宋自建国起,就定下了“崇文抑武”的规矩。科举制选出来的读书人,组成了庞大的文官集团,他们不再是皇帝的“奴才”,而是敢跟皇帝“共治天下”的人。后来,历经三朝的副宰相张方平跟宋神宗说过一句话:“天下不能由陛下一人独治,只能由陛下和臣等共治。”

这话,在宋以前没人敢说,在宋以后也渐渐没人敢提——只有在宋仁宗这朝,皇权和士大夫的平衡,达到了最微妙的状态。

嘉佑六年,23岁的苏辙参加殿试,当着赵祯的面,写了六千多字的文章,把皇帝骂了一顿:“宫中贵姬至以千数,歌舞饮酒,欢乐失节……妇人之情,无有厌足,迭相夸尚,争为侈靡。”

主考官们吓坏了,纷纷说苏辙“言过其实”,主考官胡宿更是坚持要把他除名。可赵祯看完卷子,却笑着说:“朕本来就是要找敢说真话的人,他说了真话,我要是把他黜了,天下人该怎么看我?”

那年,苏轼苏辙兄弟的答卷都很精彩,赵祯高兴得跟皇后说:“朕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二人!”后来苏轼卷入“乌台诗案”,宋神宗想杀他,还是太皇太后曹氏站出来说:“仁宗当年说过,苏轼苏辙是留给子孙的宰相之才,怎能杀了?”苏轼这才保住性命,被贬到了黄州。

不光是苏轼苏辙,整个宋仁宗朝,就像开了“人才外挂”。明朝人评的“唐宋八大家”,除了韩愈柳宗元,剩下的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全是在仁宗朝被提拔起来的;还有写“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柳永,写“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晏殊,搞哲学的“北宋五子”,打仗的范仲淹、狄青,断案的包拯,甚至连发明活字印刷的毕昇、写《梦溪笔谈》的沈括,都出在这时候。

有人说,宋仁宗在位的42年,是中国历史上“人才大爆炸”的年代——这话一点不假。赵祯自己也挺得意,在诗里写“治世求才重,公朝校艺精。临轩升造士,入彀得群英”,那口气,跟唐太宗“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骄傲,差不了多少。

他对文人也宽容。四川有个老秀才,给成都太守献诗,写了句“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这明摆着是想割据一方啊!太守吓得赶紧把人绑到京城,可赵祯看完诗,却笑了:“这老秀才是急着当官吧?写首诗泄泄愤而已,治什么罪?给他个司户参军当当。”

这事要是搁在清朝,别说写诗,就算说句“清风不识字”,都得被砍头。可在宋仁宗这儿,就这么轻飘飘地翻篇了。

可再温柔的时光,也有风雨。赵祯朝文治兴盛,可边境的麻烦却没断过。东北的辽国还好,澶渊之盟后,百年没打仗;可西北的党项,在1038年突然冒出来个李元昊,建立了西夏,还接连在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场战役里打败宋军,兵锋都快到长安了。宰相吕夷简急得直跺脚:“一战不及一战,可骇也!”

西夏虽胜,可国小人少,打不起持久战。1044年,宋夏终于议和:西夏向宋称臣,宋每年给西夏“绢十三万匹、银五万两、茶二万斤”,还开放边境贸易,这就是“庆历和议”。

后人总骂这是“屈辱求和”,可没人算过一笔账:北宋给西夏的“岁赐”,看着是花钱,可通过边境贸易,北宋赚回来的更多。就像后来臣子宋昭说的:“祖宗朝赐予之费,皆出于榷场岁得之息。取之于虏而复以予虏,中国初无毫发损也。”赵祯自己也说:“好战者亡,忘战者危,不好不忘,天下之王。”

可边境的和平,挡不住国内的隐患。北宋“崇文抑武”,军队效率低,为了保安全,军队越招越多,到赵祯时,竟有125.9万人,军费占了全国年收入的70%;官员也越来越多,“冗官”“冗费”堆得像山。为了凑钱,庆历五年时,盐、酒等商业税,比宋真宗时涨了三倍多——百姓的日子,越来越难了。

欧阳修看着民间的乱象,忧心忡忡地说:“一年多于一年,一伙强于一伙。”赵祯也急,1043年,他把正在西北抗西夏的范仲淹召回京城,让他搞改革——这就是“庆历新政”。

范仲淹想干实事,一上来就拿吏治开刀。他拿着官员名单,看到不称职的,就直接划掉。富弼在旁边看着,急得直劝:“你这轻轻一划,可是一家子要哭啊!”

范仲淹笔没停,抬头说:“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划掉一个不称职的官,只是他一家子哭;可要是让他继续当下去,整个“路”(北宋的监察区,比省还大)的百姓都得哭。

可改革越狠,阻力越大。守旧派不敢骂皇帝,就盯着范仲淹等人咬,说他们“拉帮结派搞朋党”。赵祯心里咯噔一下——宋太祖就是靠“义社十兄弟”这些朋党才黄袍加身的,这是赵家的大忌!他找范仲淹问:“君子也需要搞朋党吗?”

范仲淹耿直,没听出话里的担忧,直接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勇敢的人聚在一起,怯懦的人也聚在一起,朝廷里也一样。只要是为了向善,朋党有什么害?”

赵祯没再说什么,可心里的疙瘩却结下了。没多久,守旧派又造谣言,说范仲淹要废了他,另立新君。范仲淹心里一寒,知道皇帝信了,就主动请旨:“西北边塞告急,臣请求去巡边。”

他等着皇帝挽留,可赵祯却“爽快”地答应了,让他去当陕西宣抚使。没几天,富弼也被外放了。从1043年八月到1045年正月,才14个月的庆历新政,就这么没了。

范仲淹走了,可他点燃的改革火苗,却烧到了一个年轻人心里——当时在浙江鄞县当知县的王安石,看着新政的起落,在县里搞起了小规模改革试点。二十多年后,这个在仁宗朝成长起来的小知县,会在宋神宗的支持下,掀起更大的“王安石变法”。

赵祯的“仁”,能成就盛世,也能耽误事。除了范仲淹,武将狄青的悲剧,也是他这性格酿的。

狄青是从普通士兵拼出来的。西夏打仗时,他戴着铜面具,光着膀子冲在前面,西夏兵见了都怕。范仲淹在西北时,特意教他读《左氏春秋》,说:“将帅不知古今,就是匹夫之勇。”狄青听进去了,一边打仗一边读书,后来又平定了侬智高之乱,成了北宋少有的能打的武将。

赵祯喜欢他,把他一路升到枢密使——相当于国防部长,还在京城给了他一套大房子。可这一下,文官集团炸了锅。北宋向来“崇文抑武”,一个士兵出身的武将,怎么能当枢密使?

于是,谣言来了:狄青家祭祖烧纸钱,有人说“狄府有帝王之气”;甚至有人说“狄青家的狗长了两只角,是要称帝的兆头”。连欧阳修都站出来说:“狄青以武将掌军国要职,于国不利。”

这话戳中了赵祯的软肋——他想起了宋太祖。最终,在满朝文官的压力下,赵祯只好把狄青贬为陈州知州。1057年,狄青在陈州忧愤而死,死的时候才49岁。

从新政夭折到狄青病逝,赵祯心里的火,一点点灭了。1058年,38岁的王安石给他上了万字的《言事书》,把变法的想法说得明明白白,可赵祯看完,只是轻轻放在了一边——他累了。

这年,赵祯已经48岁了。从13岁登基到现在,他把四分之三的人生都耗在了龙椅上。早年被刘太后压着,亲政后被身世折腾,想改革又没成,想护着武将又护不住。到后来,谏官王陶见他“寡于语言,群臣奏事,颔之而已”——除了点头摇头,他连话都懒得说了。

比事业更让他揪心的,是孩子。他一辈子有过3个儿子、13个女儿,可3个儿子全夭折了,13个女儿也只活下来5个。每次到父亲宋真宗的忌日,大臣们都能听见他在太庙里头“恸哭,其声甚哀”——他怕是在跟父亲道歉,没能留住赵家的血脉。

1054年,宠爱的张贵妃也死了,赵祯的精神头更差了。1056年正月,才47岁的他在朝堂上突然精神失常,手舞足蹈地喊:“皇后要害我!皇后要害我!”这场疯癫持续了一个多月,才慢慢好起来。

他就像个被掏空的人,在龙椅上熬着。直到1062年八月,在大臣们的反复劝说下,他才从皇族里选了赵曙当皇子——这就是后来的宋英宗。

七个月后,1063年三月,赵祯在开封皇宫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享年54岁。

消息传出去,开封城的商户们自发关了店门,街上的人哭成一片。乞丐们捧着纸钱,在皇宫前烧得浓烟滚滚;小孩子们也跟着大人哭,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天好像塌了一块。

消息传到洛阳,商户们也停了业,悼念的纸钱烧得整个洛阳城“天日无光”。连辽国皇帝辽道宗耶律洪基,抓着宋朝使者的手都哭了:“四十二年不识兵革矣!”——这四十多年,我们没打过仗啊!

有人在他的永昭陵上题了首诗:“农桑不扰岁常登,边将无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梦觉,东风吹泪过昭陵。”

他没有秦皇汉武的武功,没有唐太宗的雄才,甚至连一场像样的改革都没搞成。可就是这样一位“不完美”的皇帝,却让百姓记了一辈子。

因为他知道,皇帝的“想”,不能比百姓的“活”更重要;因为他明白,皇权不是用来逞威风的,是用来护着天下人的;因为他用四十二年的“忍”与“仁”,让北宋有了一段最温柔的时光——没有兵戈,没有苛政,士子敢说话,百姓能吃饱。

几千年的中国史,不缺开疆拓土的帝王,不缺革故鼎新的君主,可像宋仁宗这样,把“仁”刻进骨子里的守成之君,太少了。

东风吹过永昭陵,那些哭声早就散了,可那段被温柔以待的时光,却永远留在了历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