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静候佳音(2/2)

倘蒙周都督不弃,江东雄师若能北向,为我益州先除此张鲁,则外患既去,内部整顿,方有转圜之机。

届时,正感念大德,必当竭诚以报,为东吴入主西川,略尽绵薄。

此言既出,天地共鉴。

临书仓促,词不尽意,惟望都督明察。

法正 再拜”

通篇读下来,法正的态度清晰而谨慎。

他高度肯定了东吴与周瑜的实力威望,也毫不讳言益州当前内忧外患的窘境,对刘璋暗弱流露出明显失望。

但关键在于,他将“结盟”或“进一步合作”的先决条件,明确地设定为:

东吴,必须先出兵为益州除掉北方的威胁——张鲁。以此作为考验诚意与实力的“投名状”。

周瑜看完,缓缓将信纸折起,置于案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紧蹙的眉宇稍微舒展。

他先前最担心的,是法正完全回绝,或态度不明。

如今看来,对方确有动摇之心,也有借助外力的需求,这扇门,算是推开了一条缝隙。

然而,新的难题旋即浮上心头。

张鲁盘踞汉中,虽非曹操那等巨患,但也绝非可以轻易剿灭的弱旅。

东吴若兴兵讨伐,劳师远征,消耗必巨。

更关键的是,万一……

万一周瑜费尽心力说服孙策出兵,东吴将士流血牺牲除掉了张鲁,到时候法正却翻脸不认人,那东吴岂不是白白为他人做嫁衣,损兵折将,一无所获?

空口无凭,尤其是这种关乎生死存亡的密约,必须有所制衡,有所质押。

周瑜坐在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声响。

窗外雨声潺潺,映衬着他脑海中飞速运转的权衡与算计。

利弊、风险、信任、代价……种种因素如同棋子,在他心中的棋盘上排列组合。

良久,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

他重新铺开一张素白信笺,取过紫毫笔,蘸饱浓墨,悬腕落笔。

这一次,他的字迹多了几分从容与力道。

“江东周瑜,再复法正先生足下:

惠书奉悉,承蒙不弃,坦言相告,瑜深感慰藉。

先生既有此请,瑜不才,愿竭力劝说主公,申明利害,陈兵北向,为益州先除此害,以固两家之交,亦安西陲百姓。

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江东将士远征,涉险攻坚,所系者重。

故,瑜有一不情之请,望先生体察:

若东吴能为益州除却张鲁此患,可否请法正先生,以‘益州兵力布防、粮草屯聚之详图’相赠?

此图是先生承诺之保障,使我主与众将士安心。

瑜知此请唐突,但,此举非疑先生雅意,实乃各为其主,不得不慎。想必先生既能理解瑜书中之试探,亦能体谅瑜此番之恳请。

此事不急,先生可从容思之。

无论成否,瑜与江东,对先生之才具与坦诚,皆铭记于心。

川中风雨,愿与先生共观其变。

江东周瑜 顿首”

写罢,周瑜搁下笔,这才发觉自己额头与掌心已沁出了一层薄汗。

这封信的措辞,比上一封更加直白,也更具博弈色彩。

他明确表达了愿意推动讨伐张鲁的态度,但同时,也抛出了一个极其关键且敏感的交换条件——益州军事详图。

他知道,这份图是益州的命脉所在。

它意味着战略主动权,是最大的诚意,也是最有力的质押。

周瑜也知道这个要求极为大胆,甚至可能激怒法正,但他实在不敢赌——

赌法正此人以后不会出尔反尔。

他仔细将墨迹吹干,小心折好,然后,他召来一直静候在旁的信使。

“这封信,你再辛苦一趟,带回给法正。”

周瑜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告诉他,此事关乎重大,不必急于回复。我愿给他时日,细细考量其中利害。江东的诚意,与我的耐心,都在其中。”

信使双手接过这封比来时更加沉重的回信,贴身藏好,肃然应道:

“是!属下明白!定将都督之意,原话带到!”

“去吧。一路小心,保重自身。” 周瑜最后叮嘱道。

信使躬身行礼,悄然退出了前厅,很快,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依旧飘洒的细雨之中。

厅内,周瑜独自静坐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景。

这步棋,已然落下。

……

入夜,白日里淅淅沥沥的雨虽已停歇,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浓重的水汽。

周瑜起身,将窗户掩实,又往卧房炭盆里添了块银炭,室内暖意复又融融。

两张新制的松木婴儿小床已安放在卧房一角,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周瑜方才已用刻刀,极其专注而郑重地,在两张床头的挡板上,分别刻下了“寻”与“音”二字。

字迹清峻挺拔,深得篆意,却又特意将边角打磨得圆润无比,绝无半分可能伤及婴孩的刺角。

小乔则倚在床头软枕上,就着明亮的灯光,正进行着手中女红的最后一针。

那是一对小巧精致的婴儿贴身小衣,用的是最柔软吸水的细棉布。

她落下最后一针,长长舒了口气,脸上满是完成作品的欣喜与成就感。

“公瑾!快看!”

她兴冲冲地将两件小衣举高,朝着周瑜的方向,眼睛亮晶晶的:

“终于绣完了!多可爱!”

周瑜闻声走近,接过那两件小衣,就着灯光细细端详。

一件是月白色的,衣角处则绣了一株姿态舒展的兰草,清雅灵动;

另一件是浅杏色的,衣襟处用金棕色的线绣了几片精巧的银杏叶。

虽样式略有不同,但针脚细密均匀,图案秀气可爱,显然是倾注了无数心血。

周瑜眼中漾开温柔的笑意,由衷赞道:

“夫人果真心灵手巧,这云纹兰草,清雅脱俗;银杏回纹,别致温暖。孩儿们日后若能知晓母亲在孕中便如此为他们费心,定会感激不尽。”

得到夸奖,小乔心满意足,可随即涌上的疲惫感让她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都沁出些泪花,娇声道:

“绣了这半日,眼睛都酸了,手指也僵,累死了……”

周瑜小心地将两件小衣叠放整齐,放在枕边触手可及之处。然后在小乔身旁坐下,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一手轻柔地按摩着她有些僵硬的肩颈,低语道:

“夫人辛苦了……既已完工,便早些歇息吧,莫要累着了。”

小乔在他怀里蹭了蹭,鼻尖萦绕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却忽然咕哝道:

“嗯……公瑾,我记得,堂叔今日不是从集市上买回来好些玉带糕吗?晚膳时只尝了一块,此刻想起那清甜软糯的滋味,竟又觉得饿了……你……你去厨房帮我取些来可好?”

她仰起脸,眼中带着明显的馋意和一丝撒娇的央求。

周瑜看着她这副模样,哪里忍心拒绝,只觉得可爱无比。他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

“好,馋猫夫人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罢,他小心地扶她靠好,起身出了房门。

不多时,他便端着一个红漆小托盘回来,上面放着一小碟切得整齐的玉带糕,还有一盏冒着袅袅热气的红枣茶。

“来,慢些吃,小心烫。”他将托盘放在床边小几上,又扶她坐稳。

小乔见了糕点果然开心,连忙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那糕点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带着淡淡的米香和桂花香气,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细细品尝。

周瑜就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小乔吃东西的样子,腮帮子一鼓一鼓,像只贪食的松鼠,唇边沾了点碎屑也浑然不觉。

他最喜欢看她这样毫无防备、全心享受简单美味的模样,这让他觉得所有的征战与筹谋,都是为了守护眼前这般寻常而珍贵的瞬间。

待小乔吃完两块糕,又慢慢饮下半盏温热的红枣茶,周瑜才拿起一方干净的软帕,极其轻柔地替她拭去唇角沾着的些许糕屑和茶渍。

“夫人现在可开心了?腹中饱足,可以安心歇息了?”他含笑问道,语气里满是纵容。

小乔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确实感到胃里暖暖的,十分舒适。

她听着窗外屋檐残余的积水滴滴答答落在石阶上的声音,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带着韵律。

“嗯……是好了许多。”

她点点头,却又眨了眨眼,听着那雨滴声,忽然生出个念头:

“这雨后的滴答声,倒有几分自然的韵律,若是配上一曲《鹿鸣》,将那份宴饮的欢欣化为雨夜的宁静,想必……更添许多清雅意境呢。”

她话音未落,周瑜已然心领神会。知道她这是临睡前又想听琴了。

他无奈又宠溺地摇了摇头,伸手轻轻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

“你啊……真是会享福。好,依你。”

说罢,他起身,走到房中那架“鸢尾”古琴前坐下。

琴身映着烛光,流转着静谧的光泽。

周瑜屏息凝神片刻,指尖轻抬,一曲信手拈来的《鹿鸣》便悠然而起。

琴音含着几分雨夜的清凉与幽静,旋律舒缓如溪流潺潺,偶有高音清越,似夜鸟归巢时掠过林梢的啼鸣;低音沉缓,如雨水渗入泥土,滋养万物。

小乔靠在床头,闭目聆听,唇边带着恬静的笑意。

这琴声果然如她所愿,与窗外的滴答声水乳交融,将她白日里最后的疲惫与心头的微澜一一抚平。

连腹中的孩儿们似乎也在这宁静祥和的乐音中沉静下来。

小乔正沉浸其中,准备好好夸赞夫君一番。

然而——

小乔唇边的笑意忽然一凝。

腹中传来一阵隐隐的、不同于往常胎动的闷痛。

那感觉起初并不强烈,她不禁微微蹙了蹙眉,心中掠过一丝讶异:莫不是孩儿们听到了爹爹的琴声,也在里面“手舞足蹈”了?

但这念头刚起,那闷痛非但没有如往常一样过去,反而骤然加剧!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小腹,向内狠狠收紧、下坠!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里逸出。

她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肚子,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痛而微微蜷缩。

琴案边,周瑜虽专注于抚琴,但小乔那声极轻微的痛哼和她的动作,如同惊雷般传入他耳中、映入他眼帘!

“铮——!”

心神巨震之下,他指尖力道一乱,一个极其刺耳不协的错音猛地爆出!更糟糕的是,因他手下力道失控,那根琴弦竟应声而断!

清脆的崩断声在室内显得格外惊心!

周瑜却已全然顾不上了。

他猛地从琴案后起身,甚至带倒了身下的绣墩,几步就冲到床边,单膝跪在踏脚上,一把抓住小乔冰凉的手,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微微发颤:

“夫人……夫人?!”

小乔此时已是腹痛如绞,那痛感一阵猛过一阵,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更无法组织完整的语言。

她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发白,只能紧紧反握住周瑜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破碎的字眼:

“痛……肚子……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