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黄亦玫初见苏哲(2/2)

“哎,好嘞,谢谢吴姐。”王曼丽笑着应承。

吴月江风风火火地转身回了厨房。王曼丽又在阳台站了一会儿,对面阳台已经空了,只剩下晾衣绳上几件随风轻轻摇摆的衣物。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除了自家厨房渐渐浓郁起来的饭菜香,还隐约夹杂着从对面飘过来的、炝锅的葱花香气,那是属于这栋楼、这个家属区最寻常、也最鲜活的生活气息。

她回到厨房,苏志远正把腌制好的鱼放进蒸锅,抬起头,用眼神询问她。

“是吴姐,”王曼丽重新系上围裙,“问孩子呢,好奇得很。”

苏志远笑了笑,有些感慨:“估计很多人都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王曼丽语气平静,“孩子回来了,是好事。”

她走到灶台边,接过炒锅的掌控权,开始准备下一个菜。油入热锅,发出“刺啦”一声悦耳的声响,随即,葱姜蒜的辛香被热油激发出来,浓郁猛烈,瞬间盖过了之前所有细微的气味,充满了这间小小的厨房,也透过窗户和阳台,更加张扬地向四周弥漫。

这浓郁的饭菜香气,是欢迎,是接纳,也是一种试图用最朴素、最直接的方式——家的味道,去温暖和靠近那颗可能还带着大洋彼岸寒凉的心。

窗外的水木园,绿树成荫,蝉鸣依旧,时光在斑驳的树影和书卷气中,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一切都刚刚开始,所有的陌生、隔阂、试探与期待,都融汇在这1997年帝都夏日午后,这片寻常而又不寻常的烟火气息之中。

苏哲是被一阵阵浓郁而陌生的饭菜香气,从深沉的睡眠中逐渐拉回现实的。

那香气很复杂,带着一种他并不熟悉的、属于中式烹饪的强烈香气。有油脂高温爆炒后的焦香,有酱油和醋混合的醇厚酸咸,还有葱姜蒜这些香辛料被热油激发出的、极具侵略性的辛香。这与他成长环境中常见的、更为清淡精致的西餐,或者母亲偶尔为了怀旧而做的、已然经过改良的“中式菜肴”味道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更原始、更粗粝、也更具有生活烟火气的味道,蛮横地钻入他的鼻腔,搅动着他空乏的胃,也唤醒了他因时差和长途旅行而疲惫不堪的神经。

他睁开眼,有几秒钟的恍惚。意识逐渐回笼,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滞涩感。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坐起身。窗外的天色已经染上了黄昏的暖色调,蝉鸣依旧,但似乎比午后更添了几分喧嚣。看了看腕表,他这一觉,竟然睡了将近三个小时。

短暂的休憩并未完全驱散他的疲惫,反而因为身处陌生环境,精神深处那根警惕的弦并未完全放松,醒来后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他整理了一下睡得有些发皱的衣领,用手随意梳理了一下浓密的黑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然后,他走到门边,停顿了片刻,仿佛需要积攒一些勇气,才伸手拧动了门把手。

门“咔哒”一声轻响,被拉开。客厅里的光线和声音瞬间涌了进来。

客厅收拾得十分整洁,靠墙的沙发上,父亲和继母并排坐着,两人之间隔着一点距离,并没有交谈,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电视机开着,声音调得很小,播放着节目,但似乎谁也没有真正在看。

听到开门声,两人几乎同时转过头来。苏志远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混合着期待和放松的笑容,立刻从沙发上站起身。

“小哲,醒啦?睡得好吗?”他的语气带着过分的热情,仿佛急于打破某种寂静。

王曼丽也站起身,脸上是温和的笑意:“时差没那么快倒过来,是容易困。”

苏哲的目光快速扫过客厅,然后落在靠近厨房的那张方形餐桌上。桌子上已经摆满了盘子碗碟,琳琅满目,至少有五六道菜,还冒着丝丝热气。

“睡得很好,谢谢。”他先用中文回答,语气是惯有的平静,带着礼貌的疏离,“抱歉,我睡得太久了,让你们久等。”他的用词很准确,但听起来更像是在进行商务致歉,而非家人间的随意交流。

“没事没事!”苏志远连忙摆手,走到餐桌边,像是展示成果一样,“饿了吧?快,快洗洗手,咱们吃饭!你王阿姨忙活了一下午,都是你爱吃的……呃,也不知道你现在爱吃什么,就按以前……按咱们这边的口味做了些。”他话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以前”对于苏哲而言太过模糊和遥远,有些尴尬地停顿了一下。

王曼丽也微笑着说:“对,先吃饭吧,菜刚做好,正好。”

苏哲点了点头,依言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一下。冰凉的水拍在脸上,让他最后的睡意也消散了。

三人围坐在餐桌旁,气氛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尴尬之中。苏志远努力地寻找着话题,从飞行体验问到华尔街的工作强度,再试图介绍桌上的菜肴。苏哲的回答始终简洁、有礼,但缺乏延伸。他会评价菜“味道很好,谢谢”,会回答工作“确实比较忙碌”,但不会主动分享更多细节,也不会反问对方的生活。王曼丽则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偶尔补充一两句关于菜的做法,或者给苏哲夹菜,动作轻柔而克制。

就在这略显沉闷的晚餐进行到一会,苏哲刚夹起一块肉准备送入口中时,门铃“叮咚——叮咚——”地响了起来,清脆而突兀,打破了客厅里流淌着的、带着压力的平静。

三人都是一怔。

王曼丽最先反应过来,她放下筷子,一边起身一边说:“可能是对门吴姐,我去看看。”

苏志远也停下了动作,脸上露出一丝好奇。苏哲则保持着夹菜的姿势,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玄关方向。

王曼丽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

女孩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布连衣裙,裙摆到膝盖上方,露出笔直纤细的小腿。她脚上踩着一双干净的帆布鞋,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碗,碗里装着深色的、似乎是酱菜之类的东西。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脸庞和气质。她梳着高高的马尾辫,光洁的额头下,是一双极其明亮清澈的大眼睛,瞳仁黑得像浸在水里的葡萄,顾盼间仿佛有流光闪烁。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奶白色,鼻梁挺秀,嘴唇是天然的、饱满的樱粉色,未施粉黛,却洋溢着一种扑面而来的、近乎张扬的青春活力与明媚。她就像一道突然射入这间略显沉闷和老派客厅的光,瞬间点亮了所有的角落。

“王阿姨!”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像夏日清晨落在荷叶上的露珠,“我妈刚做好的糖蒜,说让你们尝尝鲜,配粥吃最好啦!”她笑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容坦率而毫无拘束。

苏哲在那瞬间,动作停滞了。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那个女孩身上,拿着筷子的手指微微顿住。他见过太多漂亮的女人,华尔街、硅谷、斯坦福校园,各种肤色、各种风格,精致、性感、知性……但眼前这个女孩的美,是不同的。那是一种未经雕琢的、天然去雕饰的鲜活与生动,带着这个年龄特有的纯粹和一点点不自知的骄纵,像一枚刚刚成熟、带着露水的新鲜水果,散发着诱人的、清甜的香气。她的出现,与她身后老旧的楼道、与这间充满书卷气和饭菜烟火气的客厅,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却又无比和谐的矛盾美感。

他的心脏,似乎被某种柔软而有力的东西轻轻撞击了一下,漏跳了一拍。但这种失神仅仅持续了不到两秒。常年精英教育和职场历练培养出的强大自控力立刻发挥了作用。他迅速收敛了目光,垂下眼帘,将那块肉若无其事地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恢复了平稳,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望从未发生。只是耳根处,似乎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热。

王曼丽显然对女孩的到来很习惯,笑着接过瓷碗:“哎呀,谢谢你妈妈,也谢谢我们亦玫跑一趟。你妈妈手艺就是好,这糖蒜看着就馋人。”

“王阿姨您别客气。”女孩黄亦玫笑嘻嘻地,目光却好奇地越过了王曼丽的肩膀,落在了餐桌旁那个陌生的、背影挺拔的年轻男子身上。她显然已经听父母提过了对门苏叔叔家从国外回来的儿子。

王曼丽侧过身,顺势介绍道:“小哲,这是对门黄伯伯和吴阿姨的女儿,黄亦玫,在夏美术学院上学。”她又转向黄亦玫,“亦玫,这是你苏叔叔的儿子,苏哲,刚从漂亮国回来。”

苏哲这时才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从容地转过身,站了起来。他的动作依旧优雅,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仪态。他看向黄亦玫,目光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冷淡。

“你好。”他微微颔首,用中文打了招呼。声音低沉悦耳,但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多余的表情。既没有对陌生人应有的好奇,也没有对年轻漂亮女孩通常可能会有的欣赏或热情。就像是在完成一个必要的社交程序。

黄亦玫原本带着灿烂笑意的脸上,闪过一丝细微的讶异。她习惯了被关注,尤其是被异性关注,无论是善意的还是好奇的。但眼前这个苏哲,他的反应太平静了,平静得近乎漠然。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她,却仿佛穿透了她,落在某个虚空的地方,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

“你……你好。”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但依旧保持着礼貌,回应了一声。气氛似乎因为苏哲的冷淡而瞬间降温了几分。

王曼丽似乎也感觉到了这微妙的冷场,连忙打圆场,笑着对黄亦玫说:“回去替我谢谢你妈妈啊亦玫。我们这正吃饭呢,就不留你了。”

“嗯,好的王阿姨,苏叔叔,你们慢慢吃。我回去了。”黄亦玫点了点头,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苏哲已经重新坐下,然后转身,像一只轻巧的蝴蝶,翩然离开了,很快消失在关门声后。

饭后,王曼丽收拾碗筷,苏志远和苏哲移步到客厅沙发。苏志远泡了一壶茶,试图将聊天继续下去。他询问苏哲对未来的打算,是打算在国内发展,还是休息一段时间就回美国。苏哲的回答依旧模糊而保留,只说是母亲希望他回来看看父亲,具体计划尚未确定。他更多地是倾听,偶尔回应,但绝不深入。他谈论华尔街的工作,用的是分析市场和项目的口吻,冷静、客观,不带个人情感。他偶尔会用到一些英文专业术语,看到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便会用简单的中文解释一下,但那种解释,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知识普及,而非平等的交流。

王曼丽收拾完厨房,也加入进来。她试图聊一些更轻松的话题,比如水木园的风景,帝都这些年的一些变化。苏哲会礼貌地点头,表示听到了,但很少发表看法。他的身体语言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背脊挺直,双腿交叠,一只手随意地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整个客厅里,弥漫着茶水氤氲的热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因缺乏共同语言和情感连接而产生的疲惫感。

苏志远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勉强,眼底深处那抹失落和无力感再次浮现。他看着儿子,这个如此优秀、如此出色的年轻人,却感觉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墙,看得见,却触摸不到,无法真正靠近。

终于,在又一次短暂的沉默之后,苏哲放下茶杯,抬眼看向父亲和继母,语气平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爸,王阿姨,今天有点累,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我想先回房间休息了。”

苏志远愣了一下,随即连忙点头:“啊,好,好!是该多休息!快去睡吧,明天再说。”

王曼丽也温和地说:“嗯,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叫我们。”

“谢谢,晚安。”苏哲站起身,微微欠身,然后转身,步伐稳健地走回了那间临时属于他的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门,再次将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回到房间,苏哲并没有立刻躺下。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以及家属楼窗户里透出的、星星点点的温暖灯火。楼下有晚归的教职工推着自行车的声影,偶尔几声狗吠,远处城市的霓虹给天际线染上一层模糊的光晕。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老旧的书桌在电脑沉重的重量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按下电源键,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他熟练地输入密码,连接上(通过可能并不稳定的电话线拨号)网络,检查电子邮件。屏幕上迅速弹出数十封未读邮件,大多来自他的同事、客户,还有一些行业资讯。英文的界面,熟悉的工作内容,瞬间将他拉回到了那个他熟悉并能够完全掌控的世界。

当最后一份报告看完,他合上电脑,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强烈的疲惫感再次席卷而来,这一次是精神上的高度集中后的空虚与身体上的困倦交织在一起。

他简单地洗漱后,关掉了台灯。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笔记本电脑的电源指示灯还散发着微弱的、幽绿的光。

他躺回那张依旧感觉陌生的床上,身体放松下来。脑海里最后闪过的,不再是华尔街的数据,也不是父亲欲言又止的表情,而是黄昏时分,门口那道明媚的光,和那双清澈流转的眼眸。但这画面也很快模糊,被沉重的睡意所覆盖。

在1997年帝都夏夜的静谧中,在弥漫着淡淡樟脑丸和新鲜木材味道的陌生房间里,这个刚从大洋彼岸归来的年轻灵魂,带着一身与周遭环境的疏离,带着初见的惊艳与下意识的抗拒,带着对未来的不确定和一丝潜藏的迷茫,沉入了睡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