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驱虎吞狼 瑶寨风烟（1/2）

快船离滩时，朝阳已升过东山。

三十条汉子，四条快船。船是龙啸天压箱底的好货——船身狭长如刀，吃水浅得能在石头上漂，两侧八支长橹，十六个精壮汉子喊着号子发力，船像受惊的水蛇般窜出。

林夙站在头船船首。

江风猎猎，吹得他青衫紧贴身上，显出瘦削却挺拔的骨架。左腿的伤还在疼，但他站得笔直，右手按在腰间短剑上。晨光从背后打来，给他周身镀了层金边，也把影子长长地投在船头破开的浪花上。

杜衡蹲在他身侧，正在最后检查箭囊：“先生，赵同知的大军午时到龙门滩。我们到瑶寨至少要一个时辰，就算立刻引赵文廷出来，回程逆流更慢……时间不够。”

“没算错。”林夙目光盯着前方江水，“赵同知不会立刻攻滩。他看到白扇子的尸体、看到我们散出去的密信抄本，第一反应是惊疑——要查，要问，要确认。这就能拖出半个时辰。”

“然后呢？”

“然后他看到赵文廷的追兵。”林夙嘴角微扬，“你说，赵同知会怎么想？”

杜衡略一思索，眼睛亮了：“他会以为赵文廷是来‘剿匪立功’，抢他功劳的！尤其密信刚散出去，赵同知做贼心虚……”

“对。”林夙淡淡道，“两个都心虚的人撞在一起，第一反应不会是合作，是互相撕咬。”

身后传来龙啸天粗豪的声音：“林先生，你这招够毒！不过……赵文廷那龟孙子真会追出来？他要是缩在瑶寨里继续攻寨呢？”

“他会追。”林夙说得很肯定，“因为我会让他觉得，只要追上我，就能在赵皓到来前了结一切，独吞全功。”

龙啸天挠挠头：“咋弄？”

林夙没回答，反而问：“龙当家，你寨子里，有没有特别招摇的旗？越显眼越好。”

“有啊！去年劫了条官船，缴了面桂林卫的军旗，绣得那叫一个花哨！”

“好。”林夙点头，“等会儿靠近瑶寨，把这旗挂我船上。”

龙啸天先是一愣，随即猛拍大腿：“操！高明！赵文廷看见桂林卫的旗，肯定以为赵同知已经派兵来接应你了！他怕功劳被抢，非疯了一样追出来不可！”

周铁骨在船尾闷声道：“他要是真信了，追出来的人不会少。二百多人追我们三十个，怎么跑？”

“所以不能直接跑。”林夙转身，看向众人，“我们要且战且退，让他觉得随时能追上，又始终差一点。要让他怒气冲昏头，一路追到龙门滩……”

他顿了顿，声音冷下来：“而这一路，漓江两岸都是峭壁窄滩。龙当家，你最熟悉水道，有没有那种——能让大船搁浅、小船却能过的地段？”

龙啸天独眼一亮：“有！寡妇渡往上五里，‘鬼门关’！那地方江面看着宽，水下全是暗礁，大点的船一过就卡死！去年潮汕帮两条船就栽在那儿！”

“好。”林夙手指在船舷上轻轻一敲，“就在鬼门关，我们回头，给他个‘惊喜’。”

众人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

这是赌命。

但如果赌赢了……

“干了！”龙啸天咧嘴，露出满口黄牙，“老子在漓江混了二十年，还没玩过这么大的！”

船速更快。

江风如刀。

瑶寨的轮廓出现在江湾上游时，日头已近中天。

隔着一里水路，就能看见寨子方向的烟。

不是炊烟，是黑烟——寨门处的箭楼在燃烧，木结构噼啪爆响，浓烟滚滚升上天际。隐约能听见喊杀声，像隔着水传来的闷雷。

“来晚了。”杜衡脸色发白。

林夙眯眼看去。

瑶寨依山而建，原本三道木墙，最外面那道已经塌了一半，穿着黑衣的官兵和赵府家丁正从缺口潮水般涌进去。第二道墙还在抵抗，竹箭从墙后稀疏射出，显然箭矢已尽。寨子里最高的吊脚楼上，依稀能看到人影攒动——那是最后的内寨。

“挂旗。”林夙下令。

那面缴获的桂林卫军旗被竹竿挑起，在船头哗啦展开。红底金边，中央绣着狰狞的狴犴兽，在江风中张牙舞爪。

“再近些。”林夙说，“让所有人都看见。”

船队继续上行，直逼到离岸不足百丈。

这个距离，已经能看清寨墙下的惨状——

尸体层层叠叠，有穿黑衣的官兵，更多是穿靛蓝土布的瑶民。血把寨墙下的土地染成暗褐色，几只乌鸦在尸堆间跳跃啄食。第二道墙的缺口处，十几个瑶民青壮正用肉身堵着，刀砍断了就用石头砸，石头没了就用牙咬。

墙头上，一个身影格外显眼。

是蓝雄——蓝圩老的儿子。他左臂齐肘而断，用布条草草扎着，右手挥舞一把柴刀，每挥一下就嘶吼一声，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调子。

在他身侧，有个瘦小的身影。

阿诺。

少年脸上全是血污和烟灰，手里没有武器，正把墙头的石块一块块搬起来，递给旁边的瑶民。他的动作机械而固执，仿佛这是世界上唯一该做的事。

林夙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抬高声音，对着寨墙方向厉喝：

“赵文廷——！”

声音裹着江风送出去，在山水间回荡。

寨墙下的攻势明显一滞。

一个穿着青绸官袍的身影从官兵后阵走出来，在几个持盾亲兵簇拥下，走到江岸边。正是赵文廷。他官袍下摆沾满泥污，脸上有被竹箭划出的血痕，眼神却亢奋得吓人。

“林夙？！”他先是一愣，随即看到船头那面桂林卫的旗，脸色骤变，“你……你投了赵同知？！”

“赵同知已奉新皇密旨，剿灭勾结前太子余孽的赵皓一党！”林夙声音清朗，确保岸上每个人都能听见，“赵文廷，你赵家私采雷火石、屠杀矿工、贿赂朝臣，罪证确凿！赵同知大军即刻便至，还不束手就擒！”

这话半真半假，却像一锅沸油泼进火堆。

赵文廷脸色瞬间铁青，随即又涨红：“放屁！赵同知与我叔父同宗同族，岂会……”

“同宗？”林夙冷笑，从怀中掏出一卷文书——其实是白扇子密信的抄本，但在这么远距离，根本看不清内容，“看看这是什么！赵同知亲笔供状，你赵家这些年走私雷火石的数量、途径、收买官员名单，全在上面！他已将此文书呈报新皇，将功折罪！”

岸上一片哗然。

官兵中不少人都露出惊疑神色——赵同知是桂林府实际掌权者，若他真反水……

赵文廷额头青筋暴起，死死盯着那卷文书，又看看那面刺眼的桂林卫军旗。

他在急速权衡。

如果赵同知真反水，那叔叔赵皓的密诏就形同废纸！不，不止废纸，是催命符！赵同知熟悉岭南，若他铁了心要拿赵家开刀向新皇表忠……

但万一林夙是诈呢？

就在这时——

“报——！”一个探马从后方狂奔而来，跪在赵文廷面前，“大人！下游发现船队！至少二十条大船，打着桂林卫旗号，距此已不足十里！”

轰！

赵文廷脑子里最后那根弦，断了。

二十条大船！桂林卫旗号！不足十里！

“赵同知……你好狠！”他咬牙切齿，眼中迸出疯狂的光，“想抢功？想拿我赵家的人头当投名状？做梦！”

他猛地转身，挥刀指向江心：“雷百户！”

黑衣卫统领雷震上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握刀的手很稳。

“带你的人，还有所有骑兵，上马！”赵文廷嘶声道，“追上林夙，生死不论！我要在赵同知赶到前，把他的头挂在旗杆上！”

“那瑶寨……”雷震问。

“留五十人看着！其他人，全跟我追！”赵文廷翻身上马，眼睛赤红，“快！快！”

马蹄声如雷炸响。

三十余骑黑衣卫，加上七八十步兵，像一股黑色的洪流，沿着江岸向下游狂飙而去。

寨墙上，蓝雄愣住了。

阿诺也愣住了。

他们看着那些围攻了一天一夜的敌人，像退潮般呼啦啦撤走，只留下满地尸体和五十个面面相觑的看守。

然后，他们看见江心那条快船上，林夙朝寨墙方向，郑重地抱了抱拳。

没有声音。

但那个动作里的意思，清清楚楚。

蓝雄喉咙里发出一声哽咽般的低吼，断臂猛地高举柴刀：“瑶寨的儿郎——！杀出去——！”

还活着的三十多个瑶民青壮，像受伤的猛兽般从墙后扑出。

那五十个留守官兵，在绝望的瑶民和江心那面“桂林卫”军旗的双重压力下，抵抗了不到一刻钟，就崩溃逃散。

阿诺没有追。

他站在墙头，望着下游江面上那四条越来越小的快船，望着岸上烟尘滚滚的追兵，小手死死抠进墙砖缝隙里。

指甲断了，血流出来。

他浑然不觉。

快船顺流，其疾如箭。

但岸上的骑兵更快。

漓江在这一段，两岸是相对平缓的滩涂和丘陵，正适合马匹奔驰。赵文廷一马当先，鞭子抽得马臀鲜血淋漓，眼睛死死盯着江心那面金红大旗。

“快！再快！”

距离在拉近。

一百丈、八十丈、五十丈……

进入弓箭射程了！

“放箭——！”赵文廷狂吼。

三十多名黑衣卫骑兵同时开弓，箭矢如蝗群般扑向江面。

“蹲下！”龙啸天暴喝。

船上众人齐刷刷伏低身子。箭矢哆哆钉在船板上，几支射中船帆，撕开破口。有个摇橹的汉子肩头中箭，闷哼一声，却咬着牙没松手。

“还击！”林夙喝道。

杜衡和几个箭术好的水匪起身张弓，朝岸上回射。但船在颠簸，准头有限，只射倒两匹马。

距离还在拉近。

四十丈、三十丈……

已经能看清赵文廷脸上狰狞的表情。

“林夙——！你跑不了——！”他嘶声狂笑，“我要把你千刀万剐——！”

就在这时，前方江面陡然变窄。

两岸山崖如同被巨斧劈开，嶙峋的怪石从水中探出，江流在这里拧成狂暴的漩涡。水声从呜咽变成咆哮，白浪翻卷如沸。

“鬼门关到了！”龙啸天大吼，“准备——！”

四条快船像有灵性般，在激流中左突右冲，险之又险地避开一处又一处暗礁。船身剧烈颠簸，几乎要散架。

岸上，赵文廷勒马。

他盯着前方那险恶的水道，又看看江心那四条如履平地的小船，脸色阴晴不定。

“大人，前面水太急，马过不去！”亲兵喊道，“得绕路，至少多走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

赵文廷回头看看来路——还没有赵同知船队的影子。

又看看前方——林夙的船已进入最险的一段，速度明显慢下来。

赌不赌？

“下马！”他咬牙，“步兵留守看马！骑兵跟我，徒步追过去！他们船在激流里快不了，我们抄近路，在前面滩头堵他们！”

“大人，这水道太险，万一……”

“万一什么？！”赵文廷一刀劈在石头上，火星四溅，“今天不杀了林夙，我们都得死！追！”

他率先跳下马，提着刀，沿着陡峭的江岸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追。三十多个黑衣卫精锐紧随其后。

他们没有看到——

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崖石后，江心那四条快船，忽然齐齐调转了方向。

不是顺流而下。

是逆着激流，重新划了回来。

船头上，林夙缓缓拔出腰间短剑。

“龙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