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龙门滩头 金叶开路(1/2)

辰时三刻,漓江水汽蒸腾。

林夙拄着一根粗竹杖,左腿的伤用布条紧紧捆扎,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杜衡跟在他身侧,手始终按在腰间——那里藏着把短刃。

两人沿着江滩向东,脚下是常年被江水冲刷的圆滑卵石。越往东走,人工痕迹越明显:废弃的渔网挂在木桩上晾晒,破损的船板堆成矮墙,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和烟火混合的怪味。

前方出现一片临水的吊脚楼群。

楼是歪斜的,木板发黑,不少用竹竿撑着才没倒塌。但布局很有章法——呈半月形环抱一片浅湾,湾内停着十几条船,大小不一,都装着加固的撞角。楼群唯一的入口处,用圆木搭了座简陋的望楼,上面有人影晃动。

“东滩水寨。”杜衡低声道,“‘过江龙’的老巢。”

望楼上的人显然早已发现他们。两人距离寨门还有三十步时,一支响箭“嗖”地钉在脚前卵石上,箭尾震颤。

“站住!”望楼上传来喝问,“哪路子的?报上名来!”

杜衡上前半步,扬声道:“顾先生遣人,求见龙当家!”

沉默。

片刻后,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四个汉子走出来,都是短打装扮,腰间佩刀,为首的是个独眼壮汉,脸上有道从额角划到下巴的疤。

“顾先生?”独眼汉子打量着两人,目光在林夙的瘸腿上停留片刻,“哪个顾先生?”

“顾寒声,顾先生。”杜衡从怀中取出那枚刻着“顾”字的木牌,抛过去。

独眼汉子接住木牌,独眼眯起,翻来覆去看了半晌,脸色微变。他抬头,语气缓和了些:“二位稍等。”

他转身回寨,门又关上。

杜衡低声对林夙道:“那人叫‘独眼彪’,‘过江龙’手下二当家,以凶狠着称。看来顾先生的名号确实管用。”

林夙没说话,目光扫过水寨布局。

吊脚楼虽然破旧,但视野开阔,互为犄角。浅湾里的船虽小,但吃水浅、转向快,适合在险滩穿梭。望楼的位置选得刁钻,能监视整片滩头和江面。

这不是普通的匪窝,是有懂行的人经营过的。

约莫一盏茶功夫,寨门再次打开。

这次出来的不止四人,而是八人,分列两侧。独眼彪站在门内,做了个“请”的手势:

“龙当家有请。”

寨内比外面看起来宽敞。

吊脚楼下是开阔的夯土地面,晒着渔网和咸鱼。二十几个汉子或坐或站,有的磨刀,有的补网,目光齐刷刷落在两个陌生人身上——尤其是林夙。

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野性。

独眼彪领着两人穿过晒场,走向最大的那座吊脚楼。楼前空地上摆着张宽大的木椅,椅上铺着虎皮——虽然虎皮已经秃了好几块。

椅上坐着个人。

那人约莫四十多岁,国字脸,络腮胡,一双眼睛不大,却精光四射。他穿着件半旧的青色劲装,袖口挽到肘部,露出小臂上虬结的肌肉和一道陈年刀疤。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手——缺了小指和无名指,断口平整,是利刃削断的。

“过江龙”龙啸天。

林夙瞬间确认。顾寒声给的资料里提过:龙啸天年轻时是漓江上的船把头,因不愿给官府孝敬,被污为水匪,家破人亡。他一人一刀杀出重围,在龙门滩立足,二十年来官府剿了三次,次次无功而返。

“龙当家。”林夙抱拳,“在下林夙,受顾寒声先生所托,前来拜会。”

龙啸天没起身,只是抬起那双精亮的眼睛,上下打量林夙。目光像刀子,一寸寸刮过。

“林夙……”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低沉,“阳朔县丞,炸了赵家矿场,救了十二个孩子,现在被全城通缉——五百两银子,死活不论。”

他每说一句,周围汉子的眼神就凶悍一分。

杜衡的手按上了刀柄。

林夙却面色不变:“龙当家消息灵通。”

“龙门滩是漓江咽喉,南来北往的消息,比鱼还多。”龙啸天身子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顾寒声让你来找我,什么事?”

林夙从怀中取出那枚金叶子,上前三步,放在龙啸天椅旁的木几上。

金叶子在晨光下灿灿生辉,“顾”字印记清晰可见。

龙啸天瞥了一眼,没碰:“顾家的东西。还有呢?”

林夙又取出那张纸条,展开,放在金叶子旁。

龙啸天的目光落在纸条上。

那八个字,像八根针,扎进他眼里。

“故人之子,可托生死。”

落款:顾北。

空气凝固了。

龙啸天盯着那张纸条,足足十息没动。他缺了两指的手缓缓握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周围汉子察觉到当家的异常,都屏住呼吸。

终于,龙啸天抬起头,看着林夙,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顾北……顾侍郎的儿子?”

“正是。”

“他还活着?”

“活着。在京城,有些不便。”

龙啸天笑了,笑声干涩:“不便……是啊,顾侍郎当年也不便,但还是要管闲事。”

他站起身。个子不高,但骨架宽大,站起来自有一股威势。

“二十一年前,我二十三岁,在漓江跑船。”龙啸天走到木几旁,拿起那枚金叶子,在指尖摩挲,“那年大旱,漓江水浅,货船难行。桂林府下令:所有船户,按船大小缴纳‘疏浚银’。我家三条船,要交一百二十两。”

他顿了顿:“我爹不肯,说这是巧立名目。三日后,官府来人,说我爹私藏兵械、图谋不轨,当场锁拿。我娘去衙门喊冤,被衙役推倒,头撞在石阶上……没救过来。”

“我爹在牢里被用了刑,断了三根肋骨,出来时只剩一口气。他临死前跟我说:龙家世代在漓江讨生活,没做过亏心事,凭什么?”

龙啸天转身,盯着林夙:“你说凭什么?”

林夙沉默。

“就凭他们手里有刀,有印,有王法!”龙啸天声音陡然提高,“我卖了船,葬了爹娘,拎着把刀去府衙。杀了三个衙役,重伤一个师爷,最后被三十多个兵围住——那时我想,死了也好,下去跟爹娘团聚。”

“然后顾北出现了。”他眼神飘远,“他那时是钦差,路过桂林。听说了这事,亲自到牢里见我。我说:要杀就杀,别废话。他说:你不该死,该死的是那些贪官污吏。”

“他查了三天,查出桂林知府和户部郎中勾结,私吞‘疏浚银’三万两。他罢了知府的官,斩了那个郎中,把我的案子翻了。”龙啸天深吸一口气,“出狱那天,他给了我十两银子,说:好好活着,别再做傻事。”

“我问他:活着有什么用?我爹娘能活过来吗?我的船能回来吗?他说:活着,才能等到公道。”

龙啸天捏紧金叶子,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指尖,血渗出来,染红金子。

“我信了。我在漓江上打渔、摆渡,想等个公道。”他冷笑,“等了两年,顾北回京了。新来的知府是原来那个郎中的门生。他倒是没直接动我,只是让我‘活不下去’——不许我打渔,不许我摆渡,不许我在桂林地界讨生活。”

“我去了柳州,去了梧州,都一样。最后我明白了:顾北给的公道,只管一时。他走了,公道就没了。”

“所以我回了龙门滩。”龙啸天摊开手,“在这里,我就是公道。”

他看向林夙:“现在,顾北的儿子让你来找我,还说什么‘可托生死’。林夙,你告诉我——凭什么?”

问题抛出来了,尖锐,沉重,带着二十一年的血和恨。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林夙身上。

杜衡手心冒汗。这个问题答不好,今天可能走不出这个水寨。

林夙沉默了三息。

然后他抬起头,直视龙啸天:“凭三件事。”

“哦?说说。”

“第一,凭顾先生记得你。”林夙缓缓道,“二十一年了,他记得你爹娘的冤,记得你的恨,记得他当年没能给你的‘长久公道’。所以他让我来——不是来求庇护,是来补上当年没做完的事。”

龙啸天眼神微动。

“第二,凭我们现在同病相怜。”林夙指了指自己,“你是被官府逼成匪,我是被官府逼成‘反贼’。赵文廷悬赏五百两要我的脑袋,和你当年被污为‘水匪’有什么区别?区别只在于,你现在有刀有人,能自保;而我,刚被他们打断了腿。”

周围有汉子低声议论。

“第三,”林夙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凭赵皓要来了。”

龙啸天眉头一皱:“赵皓?户部侍郎赵皓?”

“对。他持密诏南下,调卫所兵三千,三日后到阳朔。”林夙盯着他,“龙当家,你以为赵皓是来剿我的?错了。他是来剿整个岭南所有‘不听话’的人。我之后,就是你。”

“笑话!”旁边一个络腮胡汉子嗤笑,“赵皓吃饱了撑的,来剿我们?龙门滩易守难攻,官府剿了三次,哪次不是灰头土脸回去?”

“以前是以前。”林夙转向那汉子,“以前赵皓在京城,天高皇帝远。现在他亲自来了,带着天子剑,带着皇城司的铁面人。三千兵马不够,他可以调五千、一万。剿不下来,他可以围,围到你断粮断水,围到你寨子里的人自相残杀。”

他环视四周:“诸位都是刀头舔血的好汉,但你们有家小吗?有父母妻儿吗?赵皓剿匪,向来是‘连坐’——一人为匪,全家问斩。你们能躲,你们的家人呢?”

这话戳中了痛处。不少汉子脸色变了。

龙啸天抬手,压下议论:“林夙,你在吓唬我?”

“我在说事实。”林夙迎上他的目光,“赵皓要的是岭南彻底干净,干净到他说一不二。你龙啸天在龙门滩盘踞二十年,是桂林官府的眼中钉,更是他立威最好的靶子。我死了,下一个就是你。”

“所以呢?你要我帮你对付赵皓?”龙啸天笑了,笑容里满是嘲讽,“就凭你这瘸腿书生,加上外面那几个残兵败将?”

“不。”林夙摇头,“我要你帮我,也是帮你自己——在赵皓到来之前,拿下阳朔。”

石破天惊。

连龙啸天都愣住了。

“你……说什么?”

“拿下阳朔。”林夙一字一句,“赵文廷现在把所有兵力都用在搜捕我、围困瑶寨上,县城空虚。雷百户的黑衣卫不过五十人,县衙衙役不过三十,其余都是乌合之众。而你有五十精锐,熟悉水道,可一夜之间兵临城下。”

“疯了!”络腮胡汉子吼道,“攻打县城?那是造反!”

“我们已经是反贼了。”林夙冷冷道,“赵文廷的海捕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既然他们说是,那我们就做给他们看——但不是小打小闹的匪,是能攻城略地的‘军’。”

他转向龙啸天:“龙当家,你在龙门滩二十年,最远抢到哪儿?桂林城下?还是只敢在江上劫掠商船?你甘心吗?一辈子当个水匪,等哪天朝廷腾出手来,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你?”

龙啸天没说话,但眼神深了。

“拿下阳朔,你就有了城池,有了粮仓,有了立足之地。”林夙声音放低,却更清晰,“赵皓的三千兵马是厉害,但阳朔城高墙厚,只要守上十天半月,他师老兵疲,自然退去。到时候,你就是拥城自立的‘龙将军’,不是水匪‘过江龙’。”

诱惑。

赤裸裸的诱惑。

从匪到将,从滩头到城池,从朝不保夕到拥城自立。

周围汉子们的呼吸都粗重了。

龙啸天盯着林夙,看了很久很久。

终于,他开口:“条件。”

“什么?”

“我帮你拿下阳朔的条件。”龙啸天道,“顾北的人情,值我帮你一次,但不值我赌上全部家当。你要我卖命,得加价。”

林夙知道,关键来了。

“你说。”

“第一,阳朔库银,我要三成。”

“可以。”

“第二,拿下阳朔后,我要县尉之职——实职,有兵权。”

林夙沉吟片刻:“县尉可给你,但兵权需听统一调遣。你可以有自己的亲兵,不超过五十人。”

龙啸天想了想:“成交。第三……”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我要你证明,你有资格让我赌这一把。”

“怎么证明?”

龙啸天笑了,那笑容让杜衡心头一寒。

“潮汕帮’昨天劫了我一批货,三十担盐,藏在西滩‘鬼见愁’礁石洞。”他说,“你去拿回来。不用多,十担就行。但有一个条件——”

他盯着林夙的瘸腿:“你亲自去。”

空气再次凝固。

“鬼见愁”是西滩最险的礁石区,水道复杂,暗流汹涌,连经验最老道的船工都不敢轻易靠近。更何况那里是“潮汕帮”的地盘,至少二十人看守。

让一个瘸腿的书生去那种地方取十担盐?

这分明是刁难,是考验,也可能是……借刀杀人。

杜衡忍不住开口:“龙当家,林大人腿伤未愈,这……”

“所以才要他去。”龙啸天打断,语气不容置疑,“林夙,你说你要争,要立旗,要拿下阳朔。好啊,我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有没有这个本事。要是连十担盐都拿不回来,谈什么攻城略地?”

周围汉子们窃窃私语,不少人露出看好戏的表情。

林夙沉默。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腿。陈伯包扎得很紧,但每走一步还是钻心地疼。去“鬼见愁”,不仅要坐船,还要攀爬礁石,以他现在的状态,简直是送死。

但他没有选择。

龙啸天在看他,五十个水匪在看他,杜衡在看他。

更重要的是,时间在追他——赵皓三日后到,瑶寨危在旦夕。

他抬起头:“好。我去。”

“先生!”杜衡急了。

林夙抬手止住他,看向龙啸天:“但我需要两个人,一条船。”

“可以。”龙啸天很痛快,“独眼彪,你挑两个好手,再给他条快船。”

“是。”

“还有,”林夙补充,“我需要知道‘鬼见愁’的详细地形,潮汕帮的布防,以及换岗时间。”

龙啸天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独眼彪会告诉你。”

“最后一个问题。”林夙直视龙啸天,“我若拿回十担盐,你如何保证履行承诺?”

龙啸天笑了。他从腰间解下个酒囊,拔掉塞子,倒了两碗酒。酒液浑浊,气味辛辣。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

他从靴筒里拔出匕首,在左手掌心一划!

血涌出来,滴进两个碗里。

“漓江上的规矩。”龙啸天声音洪亮,“歃血为盟,背盟者,三刀六洞,永世不得下水!”

他端起一碗血酒,递给林夙。

林夙接过碗,没有犹豫,同样用匕首划破掌心——血滴进酒里,与龙啸天的血混在一起。

两人对视。

然后同时仰头,一饮而尽。

酒很辣,血很腥,混在一起像烧红的刀子从喉咙割到胃里。

林夙喝完,将碗重重摔在地上!

瓷碗四分五裂。

龙啸天也摔了碗,大笑:“好!林夙,你要是活着回来,我龙啸天这条命,卖给你了!”

“一言为定。”

五、暗流始动

独眼彪领着两人去挑船挑人。

路上,杜衡压低声音:“先生,这太险了。您的腿……”

“必须去。”林夙声音平静,“龙啸天这种人,只服强者。我若示弱,他今天喝血酒,明天就能翻脸。只有让他看到,我哪怕瘸着腿,也能做到他手下做不到的事,他才会真心归附。”

“可‘鬼见愁’……”

“所以才要你跟我一起。”林夙看向杜衡,“还记得我们在江陵怎么对付盐枭的吗?”

杜衡一愣,随即眼睛亮了:“声东击西?”

“对。”林夙嘴角微扬,“不过这次,我们玩点更大的。”

独眼彪选了条快船,船身细长,吃水浅,适合在礁石间穿梭。又点了两个汉子:一个叫“水猴子”,水性极好,能在水下闭气一刻钟;一个叫“穿山甲”,擅长攀爬,瘦小灵活。

四人上船,水猴子摇橹,船像箭一样射向西滩。

路上,独眼彪详细说了“鬼见愁”的情况。

“那片礁石像鬼牙,大大小小三十多块,潮汕帮占了最大的三块,在中间那个洞里藏货。他们有二十人,分两班,白天十个,晚上十个。换岗时间是巳时和亥时。”

“洞有前后两个口,前口临水,有船守着;后口在礁石顶上,是个竖井,平时用石板盖着,只有他们自己人知道。”

林夙仔细听着,脑中快速构建地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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