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新帝遣使探云岫,故人遗泽动心弦(2/2)

这个问题,与之前徐靖带回的朝廷动向、以及秦昭所问高度契合,显然是刘庄当前面临的核心困境之一。

秦寿听罢,沉吟片刻,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本为一体,犹如阴阳。重文轻武,则国势孱弱,外侮必至;重武轻文,则内政不修,民心离散。调和之道,首在‘明其本末’。文治乃固本培元,教化人心,确立秩序,此为长治久安之基;武功乃扞御外侮,拓展生存,保障安宁,此为社稷存续之盾。陛下需使文武诸臣,皆明此理,知其所司乃一体之两面,相辅相成,而非相互攻讦。”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次,在于‘考其功实’。文治之效,当察民风是否敦厚,吏治是否清明,教化是否普及,而非空谈义理、雕琢辞章。武功之成,当看边塞是否安宁,疆土是否巩固,军心是否稳固,而非贪求边功、虚报战绩。陛下当以此为标准,考核文武,赏罚分明,使务实者得进,空谈虚耗者退。再者,陛下自身,需持公心,行正道。于文臣,重其德行才学,亦察其务实之能;于武将,赏其忠勇功绩,亦督其守法爱民。不偏听,不偏信,以事实功绩论,则文武自安。”

这番话,从根本理念、考核标准、君主自身三个层面阐述了调和文武之道,既抓住了关键,又给出了可操作的原则,不涉及具体人事,却直指问题核心。赵熹听得目光炯炯,频频点头,迅速用随身的纸笔记录要点。秦昭更是听得心潮澎湃,将祖父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中,这比任何书本上的道理都更加鲜活有力。

“其二,”赵熹记罢,继续问道,“关乎‘新旧之间’。先帝旧臣,功勋卓着,经验丰富,然或年事已高,或倚老卖老;新进之士,朝气蓬勃,锐意进取,然或经验不足,或急于求成。陛下欲平衡新旧,使朝堂既有稳重之基,又具更新之力,当如何措置?”

这又是一个非常实际且敏感的问题,涉及权力结构与代际更替。

秦寿道:“新旧交替,乃自然之理,亦是朝堂活力所在。陛下可秉持‘尊旧用新、以新促旧’之策。对先帝旧臣,当尊其功,重其经验,给予荣衔厚禄,使其安享尊荣,咨以大事,然不必使其掌具体繁剧之务,以免暮气滞塞。对新进之士,当察其才,试以职事,给予历练之机,鼓励其建言献策,以新血激活旧制。关键在于,设立通畅的言路与考核晋升之途,使有能者无论新旧,皆可脱颖而出;使尸位素餐者无论资历,皆难以久居其位。陛下需做那执秤之人,平衡两端,既不让旧勋成为掣肘,也不让新进变得浮躁。时间,自会完成更替。”

赵熹再次点头,快速记录。

“其三,”赵熹稍作停顿,声音压低了些,“乃是关于‘身后之虑’。陛下春秋正盛,然虑及长远,储君教养、外戚势力、宗室关系……此等牵涉国本之事,当如何未雨绸缪,以保社稷绵长?”这个问题更加私密且敏感,几乎触及帝王家事与权力传承的核心,赵熹能代问出,足见刘庄对秦寿的信赖程度非同一般,也反映出这位年轻皇帝深谋远虑的一面。

秦寿闻言,看了赵熹一眼,目光深邃。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措辞。厅内气氛愈发凝重。

“储君之教,首在立其德,正其心,广其识,练其体。择品行端方、学识渊博、忠直敢言之士为师傅,使其远离谄媚奢靡,知民生疾苦,晓治国之难。陛下自身,当为表率。”秦寿缓缓道,“至于外戚、宗室,陛下既已虑及,便是好事。可依祖宗法度,明定规矩,赐予富贵尊荣,然不使其掌实权、预朝政。尤须严防内外勾结、尾大不掉。陛下当恩威并施,既要顾念亲情,亦要坚守底线,使彼等知陛下之心,在公不在私,在社稷不在亲族。如此,则可最大限度防患于未然。”

他的回答依旧是从原则和理念出发,但“明定规矩”、“不使其掌实权”、“恩威并施”、“坚守底线”等词,已点明了关键。赵熹听得极其认真,几乎是一字不落地记下。

三个问题问完,赵熹长舒一口气,再次起身,郑重行礼:“先生之言,高屋建瓴,切中肯綮,如醍醐灌顶。下官定当一字不差,回禀陛下。陛下得闻,必能释惑明心,于治国安邦大有裨益。先生厚赐,下官代陛下拜谢!”他神态恭谨,显然是真心叹服。

秦寿摆了摆手:“些许浅见,不足挂齿。赵大人远来劳顿,请在岛上歇息一晚,明日再返程不迟。安儿,为赵大人安排住处。”

“多谢先生盛情!”赵熹欣然应允。

当晚,秦寿设简单家宴款待赵熹,席间只谈风月,不论朝政。赵熹见识了秦昭的谈吐、秦毅(被特意叫来见礼)的英武、明婳(随女眷短暂露面)的灵秀,更觉秦寿一家非同凡俗。他对刘衍也执礼甚恭,口称“刘公”,并无轻慢,让刘衍心中感慨良多。

次日清晨,赵熹登船离去。临行前,他再次向秦寿表达了刘庄的敬意与感谢,并留下了那些礼物,言明是皇帝心意,万万不可退回。秦寿也未再坚持,让秦安收下,回赠了一些岛上的特产珍物。

官船远去,海面重归平静。星辉苑前,秦寿负手而立,望着船只消失的方向。

“义父,这位赵大人,似乎与侯进不同。”秦安站在身后,低声道。

“嗯。赵熹方正务实,是刘庄真正的心腹近臣。此番前来,问候请教是真,探察虚实,恐怕也不假。”秦寿目光悠远,“刘庄比其父,心思更细,虑事更远,掌控欲也更强。他既知先帝与我有些渊源,便不会轻易放过这条线。此番之后,朝廷对仙岛的关注,只会更多,而非更少。”

秦昭在一旁听着,忍不住问道:“祖父,陛下问的那些问题,您回答的那些道理……真的能帮到他吗?朝廷的事,看起来好复杂。”

秦寿转身,看着孙儿清澈而带着思索的眼睛,温言道:“道理是道理,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我说的话,或许能为他提供一些思考的角度,破除一些迷障。但最终如何决策,如何平衡各方,落实下去,要看他自己,也要看时势机缘。治国如同驾驭巨舟,知晓方向与风浪之理固然重要,但掌舵之人的心力、腕力,以及船上众人的协力,才是能否抵达彼岸的关键。昭儿,你记住,世间许多事,知易行难。尤其是涉及亿万人福祉的‘大事’,更是如此。”

秦昭若有所思地点头。

新帝遣使,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涟漪虽然渐渐散去,但湖水深处,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故人(刘秀)的遗泽,如同一根无形的线,跨越了生死与朝代,将海外仙岛与洛阳宫阙再次隐隐相连。仙岛的宁静,注定将越来越多地映入那座庞大帝国最高统治者的眼帘。而岛上的人们,尤其是正在成长的下一代,也将在这无法完全隔绝的“注视”下,继续他们的生活、学习与成长,一步步走向属于他们自己的、或平静或波澜的未来。

春寒依旧,海天苍茫。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风,已经从很远的地方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