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帝阙夜话烛影深,云台远望星河近(1/2)

北风凛冽,吹过广袤的华北平原,卷起干燥的尘土,也让洛阳城巍峨的城墙显得更加冷峻威严。秦寿与秦安乘坐的官船,自黄河逆流而上,经数日航行,终于在冬日的某个黄昏,抵达了东汉王朝的都城——洛阳。

码头早有宫中内侍与精锐羽林卫肃立等候,一切从简,却井然有序。郭况早已提前遣快马回京奏报,皇帝有严令,不得惊扰地方,不得泄露秦先生行踪,故接待规格虽高,却无百官迎迓的喧嚣。秦寿与秦安下了船,换乘一辆外表朴素、内里宽敞舒适的马车,在少量羽林卫的护卫下,悄无声息地驶入城门,穿过已然华灯初上的街市,径直往南宫方向而去。

秦安透过车窗缝隙,望着外面鳞次栉比的屋舍、整齐的街道、往来虽不甚稠密但面色尚算安定的百姓,低声对秦寿道:“义父,这洛阳城,比我们之前游历时见过的任何城池都要宏伟规整。”

秦寿微微颔首:“国都气象,自非寻常郡县可比。新朝定鼎于此不过二十余年,能有此面貌,刘秀与他的臣子们,确是用心了。”他神识早已如水银泻地般悄然铺开,感知着这座帝都的气息。整体而言,洛阳气运平稳,隐隐有中兴向上之势,但皇宫方向,尤其是皇帝日常起居的宫室区域,确有一股沉郁的病气与衰颓之感盘踞,虽不浓烈,却如附骨之疽,与整座城市的生机勃勃形成微妙反差。

马车并未进入宫城正门,而是绕至西侧一处相对僻静的“掖门”,此处守卫更加森严,查验过郭况的符节与皇帝特赐的通行令信后,马车得以直入,最后停在一处名为“清凉殿”的宫苑前。此殿并非朝会正殿,位置相对偏僻安静,四周松柏环绕,殿宇古朴,显然是皇帝养病或静居之所。

郭况早已在此等候,见秦寿下车,疾步上前,低声道:“秦先生,陛下正在殿内等候。因圣体违和,不便出迎,万望先生见谅。”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后的疲惫,更多是即将完成任务、却又担心陛下身体与此次会面结果的紧张。

秦寿点头:“无妨,烦请郭大人引路。”

秦安留在殿外阶下等候,郭况亲自引着秦寿,穿过几重帷幕,来到内殿。殿内光线不甚明亮,只点着几盏铜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炭火气息。数名身着宫装的侍女和内侍垂首侍立角落,屏息凝神。

重重帷幔之后,一张宽大的床榻上,半倚半坐着一位身着常服的中年男子,正是光武帝刘秀。与秦寿记忆中那个舂陵起兵时英气勃勃、昆阳大战时沉稳果决、乃至数年前隔着屏风感应到的那个气运鼎盛的帝王形象相比,眼前的刘秀消瘦了许多,面色在灯光下显得苍白而缺乏光泽,眼眶深陷,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锐利,只是此刻这锐利中夹杂着掩饰不住的疲惫、病痛带来的虚弱,以及一丝深藏的焦虑与渴望。

见到秦寿进来,刘秀眼中骤然爆发出光彩,挣扎着想要坐得更直些,旁边侍立的一位中年美妇(正是皇后阴丽华)连忙轻轻扶住他,柔声道:“陛下,慢些。”

“先生……你终于来了。”刘秀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由衷的喜悦,他挥了挥手,“皇后,你们都先退下吧。朕要与先生单独叙话。”

阴丽华担忧地看了丈夫一眼,又向秦寿投去感激和祈求的一瞥,这才领着所有内侍宫女,无声地退出了内殿,并轻轻带上了门。郭况也躬身退至外殿守候。

殿内只剩下秦寿与刘秀两人,灯火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山野之人秦寿,见过陛下。”秦寿微微躬身。

“先生快请坐!”刘秀指着床榻旁早已备好的锦墩,“在先生面前,朕还是当年那个受先生点拨的刘文叔。什么陛下不陛下的,不必拘礼。”

秦寿依言坐下,平静地看向刘秀:“陛下遣使远召,言道圣躬违和。观陛下气色,确是损耗颇巨。不知太医如何说?”

刘秀苦笑一声,咳嗽了两下,才道:“太医?无非是些‘积劳成疾’、‘肝气郁结’、‘心脾两虚’的老生常谈,汤药灌了不少,时好时坏。去岁冬一场风寒后,便每况愈下。朕自知,这身子骨,怕是早年颠沛征战,落下了太多病根,如今一并发作出来了。”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秦寿,“先生乃世外高人,可有良策教朕?”

秦寿缓缓摇头:“陛下,秦某并非医者,不通岐黄之术。生老病死,乃天地常理,纵帝王之尊,亦难违逆。太医所言,未必全无道理。陛下能创此中兴之业,心志之坚,毅力之强,远非常人可比。然心力耗损过甚,犹如灯油熬尽,非寻常药石可补。如今之势,恐非急于求愈,而在于……静养调摄,节劳省心,或可延寿数,缓病痛。”

刘秀听罢,眼中光芒黯了黯,但似乎并不意外,叹道:“先生所言,与朕自知相去不远。只是……这‘节劳省心’,谈何容易?”他望着跳动的灯焰,语气渐沉,“天下虽定,然内忧外患,何曾一日稍歇?度田之事,余波未平;功臣宿将,需加抚慰;州郡吏治,尤待整饬;太子年幼,朕若不为其扫清些障碍,铺平些道路,如何放心?”

他越说越激动,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脸涨得通红。秦寿默默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刘秀接过喝下,喘息稍平,眼中却泛起一丝血丝,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悲凉与不甘:“先生,朕非贪恋权位,实是……心有未甘啊!朕少年立志,欲复高祖之业,拯黎民于水火。半生戎马,几经生死,好不容易荡平群雄,重归一统,正欲效仿文景,与民休息,开创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奈何天不假年!朕今年不过四十有七,便已觉力不从心,时日无多!每每思及壮志未酬,身后之事未安,便心如刀绞,夜不能寐!”

这位以隐忍、沉稳着称的帝王,此刻在唯一让他觉得可以完全卸下心防的“世外之人”面前,终于流露出了内心最深的恐惧、不甘与脆弱。这不是朝堂上那个算无遗策的光武帝,也不是史书中那个完美近乎符号的中兴之主,而是一个被病痛和责任感折磨、对生命流逝充满无力感的普通人。

秦寿静静听着,待刘秀情绪稍缓,才缓缓道:“陛下之功业,已彪炳史册。结束新莽以来近二十载的大乱,重定乾坤,使万民得以喘息,此乃不世之功,足慰平生。至于开创盛世,非一代人之功,乃需数代明君贤臣接力为之。陛下已开其端,奠其基,后世子孙若能守成持正,发扬光大,陛下之志,未尝不能实现。”

刘秀摇头:“先生说的是正理。然朕忧心的,正是这‘后世子孙’!太子庄(刘庄)聪慧仁孝,然毕竟年幼,主少国疑,古来便是大忌。朕在,自可压服一切;朕若不在了……那些功臣、外戚、乃至朕的兄弟们,谁能保证他们不生异心?阴皇后贤德,然毕竟出自南阳阴氏,其家族……朕需平衡。郭氏虽废,其潜在势力犹在河北……还有西域、匈奴边患未绝……千头万绪,朕如何能‘省心’?”

他终于说出了最核心的焦虑:对身后权力交接、朝局稳定的深切担忧。这几乎是所有开创性帝王晚年的通病。

秦寿沉默片刻,道:“陛下所虑,俱是实情。然陛下细思,自陛下登基以来,可曾大肆诛戮功臣?可曾放纵外戚干政?可曾对宗室苛待猜忌?”

刘秀一怔,思索道:“朕……朕待功臣,多以富贵酬之,解除兵权,恩养京师;对外戚,虽有任用,但多加约束,阴氏、郭氏子弟,并无显赫权位;对宗室,亦多安抚,仅对确有劣迹者加以惩戒。”

“这便是了。”秦寿道,“陛下以‘柔道’治国,待人以宽,处事以和。二十余年来,此风已渐成朝野共识。功臣知陛下仁厚,多愿安享富贵;外戚知陛下底线,不敢过于造次;宗室感陛下保全,多生感激之心。此乃陛下为太子留下的最大财富——一个相对平和、讲究规矩、厌恶剧烈动荡的朝堂风气。”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具体人事,陛下可于病体稍安时,从容布置。择忠诚厚重之臣为太子太傅,选清正干练之吏充实东宫属官,对可能生乱的关键人物或调离要职,或加恩安抚,明确遗诏,确立顾命大臣班子……此等事宜,陛下心中应有成算。关键在于,陛下需相信,您所建立起的这套运行了二十余年的体制,有其自身的韧性与惯性。只要大方向不乱,核心规矩不破,即便陛下龙驭上宾,朝廷亦不会立刻陷入崩乱。太子聪慧,假以时日,自有成长。陛下当下最要紧的,反是保重龙体,多活一日,便能多为太子铺平一日的道路,多稳定一日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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