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春闱前的抉择(2/2)
笔尖落在纸上,却写不出字。手抖得太厉害了。
他换了左手,用右手死死握住左手手腕,强迫它稳住。
第一个字:漕。
第二个字:运。
第三个字:之。
写到“弊”字时,喉头猛地一甜。他下意识捂住嘴,可血还是从指缝里涌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考卷上,晕开一大片猩红。
“咳......咳咳......”
他咳得整个人蜷缩起来,血一口接一口地往外涌,止都止不住。眼前彻底黑了,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
“有人吐血了!”
“快叫考官!”
“是痨病!痨病!”
嘈杂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贾珠想抬起头,想看清那些声音的来源,可脖子像断了似的,动不了。
他最后看到的,是考卷上那片刺目的红。像雪地里的梅花,艳得惊心。
原来......这就是尽头。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念《三字经》,想起母亲给他做的桂花糕,想起新婚那日李纨羞红的脸,想起她肚子里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兰儿。
若是男孩,就叫兰。
芝兰玉树......
真好啊。
他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
贡院里乱成一团。
考官匆匆赶来,见贾珠倒在血泊里,早已没了气息,吓得脸都白了。春闱期间有举子暴毙,这是大事,要上报礼部,要惊动圣听。
“快!快去荣国府报信!”主考官急声道。
报信的人骑着快马,一路狂奔到荣国府。门口的小厮见他神色慌张,忙问:“出什么事了?”
“贾......贾珠公子......在考场......没了!”
小厮腿一软,连滚爬爬往里跑:“老爷!太太!出大事了!”
贾政正在书房里等消息,闻言手里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黑,直挺挺向后倒去。
“老爷!老爷!”
众人七手八脚扶住他,抬到榻上。王夫人正在佛堂念经,听到动静出来,见贾政昏死过去,又听见外头哭喊声,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周瑞家的连滚爬爬进来,哭道:“太太......珠大爷......珠大爷在考场......没了!”
没了。
这两个字像惊雷,劈在王夫人头顶。她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好半晌,忽然“啊——”地一声尖叫,疯了一样往外冲。
“珠儿!我的珠儿!”
“太太!太太您慢点!”
没人拦得住她。她跌跌撞撞冲出府门,鞋子掉了都不知道,披头散发地往贡院方向跑。街上的人都侧目看她——这个锦衣华服的妇人,像个疯子一样在街上狂奔,嘴里喊着“珠儿”。
贡院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见王夫人跑来,守卫想拦,可看着她那双充血的眼睛,竟不敢上前。
“珠儿......珠儿在哪里......”王夫人抓住一个考官,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我儿子在哪里!”
“夫......夫人节哀......”考官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令公子......在里面......”
王夫人冲了进去。
贾珠的号舍前已经围了一圈人。她拨开人群,看见儿子躺在地上,身上盖着块白布,露出的半张脸白得像蜡,嘴角还有未擦干净的血迹。
“珠儿......”
她轻轻唤了一声,像怕吵醒他。
没有回应。
她跪下来,掀开白布。贾珠的眼睛闭着,神色平静,像睡着了。可那脸色,那嘴角的血,明明白白告诉她——这不是睡着了。
“珠儿......”她伸手去摸儿子的脸,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珠儿你醒醒......娘来了......娘来了......”
她摇晃着儿子的肩膀,越摇越用力:“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娘!你看看娘啊!”
没有反应。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像受伤的野兽。她扑在儿子身上,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地变色。
周围的人都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不知过了多久,贾赦赶来了。他看着眼前这一幕,眼圈通红,蹲下身去拉王夫人:“二弟妹......节哀......让珠儿......安息吧......”
“安息?”王夫人猛地抬头,眼睛血红,“我的珠儿死了!他死了!你让我怎么安息!怎么安息!”
她又哭又笑,状若疯癫:“他非要考......非要考......我说了不让他考......你们都不听......都不听......现在他死了......你们满意了?满意了?”
贾赦说不出话。
王夫人忽然站起来,踉踉跄跄往外走:“我要去找老爷......找老爷......珠儿死了......珠儿死了......”
她一路走,一路念叨,像个游魂。
贾赦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地上贾珠的尸体,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这个冬天,真的太长了。
长得让人喘不过气。
***
消息传到东院时,邢悦正在给孩子喂奶。
秋桐红着眼睛进来,哽咽道:“太太......珠大爷......没了。”
邢悦的手一抖,孩子呛了口奶,哇哇大哭。她忙拍着孩子的背,眼睛却望着窗外。
雪又开始下了。
细碎的,无声的,落在院子里,落在枯枝上,落在每一个角落。
她想起贾珠跪在地上说“儿子愿搏最后一次”的样子,想起他那双灼热的眼睛,想起李纨抚着肚子说“若是男孩,就叫兰”......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太太......”秋桐抹着泪,“珠大奶奶那边......还不知道。她身子重,怕受不住......”
邢悦把孩子交给奶娘,站起身:“我去看看。”
“太太,您还在月子里......”
“不碍事。”邢悦摇头,声音很轻,“有些话,得有人去说。”
她裹了厚厚的斗篷,由秋桐扶着,慢慢往西院去。
西院里已经挂起了白幡。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不敢出声。李纨的屋子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邢悦推门进去。
李纨坐在窗前,手里拿着那件没绣完的肚兜,一针一线,绣得认真。听见声音,她抬起头,见是邢悦,笑了笑:“大伯母来了。您看,这鲤鱼的眼睛,我总绣不好。”
她的笑容平静得可怕。
邢悦的心像被什么揪住了。
“纨儿......”她走过去,握住李纨的手。
那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大伯母,”李纨还在笑,可眼泪却无声无息地流下来,“珠哥儿......是不是回不来了?”
邢悦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知道的。”李纨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肚兜,“他走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回不来了。可我还是骗自己,骗自己说他会回来,会看着孩子出生,会教孩子读书......”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像叹息。
“现在......骗不下去了。”
肚兜从她手里滑落,掉在地上。她捂住脸,肩头剧烈地颤抖,却没有声音,只是无声地哭。
邢悦抱住她,像抱住一个孩子。
窗外,雪越下越大。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干净得刺眼。
像是要把所有的污秽,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眼泪,都掩盖起来。
可有些东西,是盖不住的。
比如死亡。
比如离别。
比如一个年轻母亲无声的哭泣。
这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
特别特别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