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首次提及琏儿(1/2)
时令过了腊八,年味儿便如同浸染在宣纸上的墨渍,一日浓过一日地在这深宅大院里晕染开来。各房各院都忙着扫尘、祭灶、备年货,连空气中都浮动着一种忙碌而又期待的焦灼气息。东院里,因着邢悦那“无为而治”的方针,反倒显得比别处更井然有序些。仆役们各司其职,洒扫庭院,擦拭器皿,准备过年用的各色荷包、锞子,虽忙碌,却并不见慌乱。
这日清晨,又是一个清冷的晴日。邢悦照例去贾母处晨昏定省。因着年节将近,她今日特意换了件略新些的杏子红绫棉袄,外面罩着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头上依旧是她那几样素净首饰,只是鬓边多簪了一朵新巧的堆纱红梅,算是应景。这细微的变化,在她日渐润泽的容貌映衬下,倒也显得清新顺眼。
荣庆堂里暖香扑鼻,贾母刚用过早膳,正歪在暖榻上,由鸳鸯握着个小银锤轻轻敲腿。王夫人并几个有头脸的大丫鬟都在底下陪着说话。贾珠今日也在,正偎在王夫人身边,小大人似的听着众人闲聊,偶尔插一句童言稚语,引得贾母开怀一笑。那孩子确实生得端正,眉眼间带着一股聪慧的书卷气,才六七岁的年纪,言行举止已见规矩。
邢悦进来,依礼请安。贾母今日心情似乎格外舒畅,见她来了,竟难得地没有立刻让她坐下,而是眯着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露出些笑意:“老大媳妇今日这身打扮倒鲜亮,看着精神。”
邢悦忙低下头,做出几分受宠若惊的腼腆样:“谢老太太夸奖,不过是年节下,应个景儿,不敢僭越。”
“嗯,好,知道守规矩就好。”贾母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示意她在下面的绣墩上坐了。
王夫人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个暖炉,目光在邢悦鬓边那朵红梅上扫过,又掠过她明显比初来时细腻光洁了许多的脸庞,眼神微微闪了闪,终究没说什么,只低头轻轻抚着贾珠的背。
众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无非是年节准备、各家往来等事。邢悦照例是那个沉默的听众,只在贾母或王夫人问及东院情况时,才简短地回上一两句“都按旧例准备着”、“劳老太太\/二太太费心”,绝不多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和孩童清脆的笑语声。帘子被打起,一个穿着大红猩猩毡斗篷、裹得像个小团子似的男童,咯咯笑着跑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慌慌张张的奶嬷嬷。
“老祖宗!老祖宗!下雪了!外头又下雪了!”男童约莫三四岁年纪,生得粉雕玉琢,一双眼睛黑亮有神,正是贾琏。他一路跑到贾母榻前,扑进贾母怀里,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
贾母顿时眉开眼笑,将那小人儿搂住,心肝肉儿地叫了起来:“哎哟,我的琏哥儿,跑慢些,仔细摔着!外面又下雪了?好好好,瑞雪兆丰年!”
王夫人也笑着凑趣:“可不是,琏儿这一跑进来,满屋子都亮堂了。”她说着,目光却若有似无地瞟向坐在下方的邢悦。
邢悦在贾琏跑进来的那一刻,便已垂下了眼睑,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姿态恭敬,仿佛进来的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只有在她刚刚抬眼的瞬间,才迅速将那个玉雪可爱的孩童模样收入眼底。这就是贾琏,她名义上的继子,未来那个风流纨绔的琏二爷的幼年。心中不免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奇异感,但很快便被压下。此刻,她只是一个“本分”的、需要谨守界限的继母。
贾琏在贾母怀里扭动着,好奇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着,很快就落在了邢悦这个生面孔上。他歪着头看了片刻,似乎有些疑惑,但又不敢贸然开口,只把脸埋回贾母怀里,偷偷打量着。
贾母何等精明之人,如何察觉不到这细微的动静?她搂着贾琏,轻轻拍着他的背,目光却缓缓转向邢悦,脸上依旧带着慈蔼的笑意,语气仿佛只是随口一提,闲聊家常般说道:“老大媳妇,你瞧瞧,琏儿这孩子,几日不见,是不是又长高了些?”
**来了。**
邢悦心中微微一凛。她知道,这才是今日真正的考题。自她嫁入府中,这是贾母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明确地将贾琏与她联系起来。这话问得轻飘飘,内里却藏着千斤重担。答得过于热络,显得虚伪,且有觊觎之心;答得过于冷淡,则显得不慈,缺乏关爱。
一时间,荣庆堂里似乎安静了一瞬。王夫人端起茶盏,轻轻撇着浮沫,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看好戏的弧度。连贾珠都安静下来,眨巴着眼睛看着这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也都屏息凝神,等待着这位“笨夫人”如何应对。
邢悦抬起眼,目光顺从地落在贾琏身上,停留了大约一息的时间,既不过分长久显得刻意,也不过于短暂显得敷衍。她的眼神平静,带着一种近乎迟钝的温和,没有任何激动或疏离的情绪。然后,她重新看向贾母,微微欠身,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响在暖阁里:
“老太太眼力最是好的。哥儿养在老太太跟前,日日受老祖宗的福泽庇佑,自然是无一处不好的。妾身愚钝,见识短浅,也不敢妄求哥儿将来必定如何大富大贵、封侯拜相,只盼着他能一直这般无病无灾,康健顺遂,常承欢于老太太膝下,便是最大的福气了。”
她这番话,说得不急不缓,语调甚至带着点木讷。但意思却表达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首先,她把所有的功劳和肯定都归给了贾母。“老太太眼力好”、“养在老太太跟前”、“受老祖宗福泽庇佑”,一连串的恭维,将贾母的地位捧得高高的,表明她完全认可并感激贾母对贾琏的抚养权,绝无半点质疑或争夺之心。
其次,她表明了自己的“愚钝”和“不敢妄求”。这是自保,也是降低期望。她一个“愚钝”的继母,能有什么高远见识?不指望孩子建功立业,只求平安健康,这愿望朴实得甚至有些土气,却最是挑不出错处。在这个医学不发达的时代,“无病无灾”是长辈对孩子最普遍也最真切的祝福。
最后,她再次强调了“常承欢老太太膝下”。这既是进一步安抚贾母,表明自己绝无将孩子带离她身边的意思,同时也隐晦地表达了对贾母的依赖——孩子好,是因为在您跟前。将来孩子继续在您跟前,自然也会一直好。她这个继母,只是远远看着,安心沾光就好。
态度无可指摘。既不过分热络显得虚伪,刻意讨好;也不冷漠显得不慈,置身事外。她精准地扮演了一个“本分”、“知趣”且对嫡子抱有最朴素善意的继母角色。
贾母听完,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那笑意从眼角蔓延开来,是真正舒心的笑。她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识趣、不惹事、不妄想拿捏她重孙子的儿媳妇。邢悦这番话,简直是句句都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嗯,你说的是。”贾母满意地点点头,搂紧了怀里的贾琏,语气愈发和蔼,“这孩子,是个有福的。你们做父母的,有这份心,便是好的。”这“你们”,自然也包括了贾赦,算是间接肯定了邢悦作为贾琏继母的这份“心意”。
王夫人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茶。她没想到邢氏竟能答得如此滴水不漏,看似笨拙,实则圆滑。那份“不求大富大贵,但求无病无灾”的说辞,更是堵住了所有人的嘴——谁还能说祈求孩子平安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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