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花烛夜(2/2)
不得不承认,年轻时的贾赦,皮相极好。睫毛长而密,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流畅。若忽略眉宇间那点纨绔子弟特有的浮躁与凉薄,确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可此刻,邢悦看着他,心中没有半分新嫁娘应有的羞涩与憧憬,也没有了前世初见他时的怯懦与讨好。她的心,像被数九寒天的冰层层封住,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以及深藏在平静之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前世记忆的警惕。
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
贾赦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他只是被宠坏了,也被忽视惯了。他用纵情声色来填补内心的空虚与不满,自私、凉薄,且从不懂,也不屑于去懂何为责任,何为真心。前世的她,像个乞儿般渴望从他身上汲取一点温情,结果那些小心翼翼的讨好与卑微的祈求,只换来他更深的轻视与厌烦。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邢悦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浓郁的甜香,此刻闻来,竟带着一丝令人作呕的腻味。她强迫自己将这口气缓缓吐出,再睁开眼时,眼底所有的震惊、恐慌、不甘与怨恨,都已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历经一世沧桑后,近乎冷酷的清明与坚定。
目标,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不求鹣鲽情深,不求权势煊赫,只求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宅大院里,为自己挣得一方真正的安稳天地,平安终老,寿终正寝。**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离身边那个散发着热源和酒气的“陌生人”远了一些。此刻的贾赦,于她而言,是名义上的丈夫,更是她未来生存环境中,最需要谨慎对待的、不可控的因素。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这间极尽奢华的新房。紫檀木嵌螺钿的衣柜、桌上描金彩绘的酒壶杯盏、多宝格里陈列的看似价值不菲的玉器摆件……这一切前世曾让她目眩神迷、以为抓住了命运咽喉的富贵景象,如今看来,却像是一座精心打造的黄金囚笼,每一处华丽都暗藏着无形的枷锁。
她轻轻起身,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走到那面黄铜磨制的梳妆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十六七岁的年纪,梳着规整的妇人发髻,却只孤零零地簪着一根素银簪子。皮肤算不得白皙,带着点营养不良的蜡黄,眉眼底子尚可,但眼神里充满了惶惑不安,以及一丝属于小户人家的怯懦瑟缩。
这就是初入荣国府的邢夫人。平凡,局促,毫不起眼。也难怪贾赦看不上,难怪府中上下都轻视。
邢悦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镜面,仿佛在抚摸那个早已死在过去的、可怜又可悲的自己。
“这一世,”她对着镜中那个惶恐的影子,在心里一字一顿地起誓,“我绝不会再那样活了。”
她要低调,要藏拙,要做一个让所有人都觉得她懦弱、木讷、毫无威胁的“笨夫人”。不争宠,不争风,不争利,不争那虚无缥缈的“看重”。她只需要守好自己的院落,管好自己那份微薄的份例,安安分分地,在这波涛暗涌的深宅里,做一个不起眼的边缘人。
至于贾赦……邢悦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床上熟睡的男人。他是她的丈夫,是她无法摆脱的身份烙印。但她不会再像前世那样,试图去温暖一颗永远不会为她跳动的心。敬他,远他,维持表面夫妻的礼仪,不惹他厌烦,也绝不让他过多地关注自己。相敬如“冰”,便是最好的状态。
还有那三岁的继子贾琏……邢悦的眼神微黯。那孩子此刻正养在贾母膝下,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前世的她,急于表现,反而弄巧成拙。这一世,她不会再贸然靠近。保持距离,维持表面上的关心与本分即可。不刻意亲近,也不刻意疏远。来日方长,不必急在一时。
思路愈发清晰,盘踞在心头的迷雾也渐渐散开。她知道未来的路布满荆棘,荣国府这座看似花团锦簇的宅院,实则危机四伏。但她拥有前世完整的记忆,知晓各人的脾性、未来的走向、那些即将发生的风波与最终的结局——这,便是她眼下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依仗。
窗外的夜色开始变淡,烛台上的红烛也已燃到尽头,烛火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于“噗”地一声熄灭,留下一缕青烟和满室逐渐被晨曦取代的昏暗。
床上的贾赦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眼皮动了动,似乎即将醒来。
邢悦立刻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迅速回到床边。她低下头,双手紧张地揪住衣角,脸颊上努力逼出一层薄薄的红晕,眼神低垂,不敢直视,将一个面对醒来丈夫时不知所措、羞涩又惶恐的新妇模样,扮演得淋漓尽致。
贾赦缓缓睁开了眼睛,带着宿醉未醒的惺忪与疲惫。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床畔低眉顺眼的邢悦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邢悦像是受惊的小兔般猛地将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老爷……您,您醒了?”
贾赦盯着她看了片刻。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新婚丈夫应有的温存,只有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带着淡淡疏离与漠然的目光。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随即,他不再看她,径直掀被起身,朝着外间沉声吩咐:“来人。”
脚步声和丫鬟低低的应答声立刻响起。
邢悦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心中却缓缓松了一口气。
很好,与前世一般无二的冷淡。这正是她所期望的局面。
天光透过窗棂,一点点驱散室内的昏暗。荣国府新的一天,伴随着仆役们细碎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嘈杂声,正式开始了。而属于邢悦的,这场关乎生存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也悄然拉开了帷幕。
她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紧。指尖用力抵着掌心,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痛感,提醒着她此刻的真实。
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安稳地活下去。
而“笨夫人”这个角色,将是她最好的铠甲与伪装。
至于未来……她的目光不经意间再次扫过梳妆台上那面模糊的铜镜,镜中映出她依旧平凡无奇的侧影。“必须要有自己的依仗……”一个念头如同种子,悄然在心底深处破土。不仅仅是藏拙和隐忍,还得有些实实在在、能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比如能让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至于饿死的、完全属于她自己的钱财。
这念头一闪而过,却已悄然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