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一次朗诵会只有3个人 (上)微光聚于檐下(1/2)

周六的午后,日光似被春神揉碎的金箔,从云层指缝间漏下,斜斜淌过地下室积着薄尘的窗棂。那窗玻璃该有些年岁了,边缘磨出淡淡的毛边,几缕干枯的蛛网斜斜挂在角落,蛛丝上沾着的细尘被阳光一照,竟织出细碎的光——不是刺眼的亮,是像打碎了的月光石,一粒一粒、轻悠悠地落在青灰色水泥地上,铺成一块暖融融的光斑。那光斑软乎乎的,边缘晕着浅黄,像谁遗落了块刚从灶上取下的融化蜂蜜,甜意顺着光的纹路漫延开来,连空气里浮着的尘埃都慢了脚步,在光里打着旋儿,不肯落地。

窗台上那盆被阿哲画过的多肉,是株“冬美人”,叶片胖乎乎挤作一团,像刚吃饱的小绒球。最外层的叶片边缘泛着淡淡的粉,叶尖沾着阳光的碎屑,折射出细碎的亮——真如阿哲笔下圆滚滚的小太阳,怯生生亮着,连叶瓣上细密的绒毛都清晰可辨,像是被谁轻轻撒了层细雪,又被午后的暖烘得半融,在穿窗而过的风里轻轻颤。叶片间还夹着片去年落下的槐树叶,早已干透发脆,却被阿哲小心地嵌在叶缝里,说是“给小太阳搭个遮阳的小伞”,此刻槐树叶的纹路在阳光下透出来,和多肉的绒毛叠在一起,倒像幅迷你的画。

五张藤椅被阿哲搬到屋子中央,椅腿拖过地面时,没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只“沙沙”轻响,似怕惊扰了这午后漫得满室的静。藤椅是他上周从旧货市场最里头的摊位寻来的老物件,老板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说这些椅子原是摆在城南大户人家的天井里,供着主人家喝茶看报的,后来宅子拆了,就剩这几把椅子跟着他过了十几年。如今椅身上的漆皮磨得发白,露出底下浅棕色的藤条,藤条的纹路里嵌着经年累月的细尘,却依旧结实——阿哲试过,他一百六十斤的体重坐上去,藤椅也只轻轻“呀”一声,稳稳妥妥的,透着岁月焐热的温润。椅面的藤条编织得细密,阳光落上去,照得每一根藤条都泛着浅金,像撒了把金沙在上面,抬手摸一摸,藤条的触感粗糙却暖和,不像新家具那样凉冰冰的。

此刻三张椅上坐着人,两张空着,空椅的椅面上,阳光铺得满满当当,像铺了层薄棉。椅脚边的阴影里,几片从窗外飘进的槐树叶静躺着,叶脉清晰如老人手上凸起的青筋,叶边卷着小小的弧度,是没出声的标点,衬得这方不大的天地愈发安宁。地下室的墙是青灰色的,墙面上贴着几张一尘写的诗,用的是最普通的a4纸,边角被风吹得微微卷翘,字迹是钢笔写的,墨色浓淡不一——有的地方墨重,是他下笔时用力了;有的地方墨轻,是钢笔快没水了,却偏偏透着股烟火气的认真,像谁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刻着心事。

环卫工阿姨来得最早,踩着上午十点的阳光而至。她穿的蓝布工作服是单位发的,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口都磨出细细的毛边,像蒲公英的绒毛,风一吹就晃。她胸前别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白手帕,手帕的边角已经泛黄,却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污渍,像片被阳光晒褪色的云。她的头发用一根黑色的皮筋扎在脑后,皮筋上缠着几根白头发,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她抬手拢了拢,指尖沾着点泥土的痕迹——是今早扫街时蹭上的,还没来得及洗。

身后跟着的儿子,比上次见面时又挺拔了些,校服是蓝白相间的,拉链拉得齐整,一直抵到领口,露出点锁骨的轮廓。少年的头发剪得短短的,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一点眉毛,他手里仍攥着那张抄诗的纸条——还是上次一尘写给他的那首《小石子》,纸角被他反复摩挲得发卷,边缘起了层细碎的毛,却被压得平平整整,没有一点褶皱,像被用心夹在字典里焐了许久,连纸上的字迹都显得比别处暖些。

少年性子腼腆,跟着阿姨走到藤椅旁,他先让阿姨坐下,自己才挨着阿姨的椅边轻轻坐下——藤椅被他的体重压得发出轻微的“呀”声,似小小的惊叹,他立刻绷紧了脊背,双手规规矩矩地搁在膝盖上,指尖微微蜷着,像怕自己动一下,就会惊扰了这屋里的静。阿姨看他紧张,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才稍微放松些,肩膀垮了一点,目光落在墙上贴着的诗上,眼里藏着点好奇,像藏着只刚睡醒的小兽,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既新鲜又有点胆怯。

退休教师踩着午后两点的阳光而来。她穿件灰布衫,是自己做的样式,领口绣着朵小小的玉兰花,绣线是浅粉色的,因为洗的次数多了,线脚磨得浅淡,像被晨雾晕过,不仔细看几乎瞧不出来。她脚下是双黑布鞋,鞋帮是灯芯绒的,鞋头有点磨平,却刷得锃亮,连鞋底的纹路里都没有一点泥垢,鞋面上沾着点草叶的绿——想来是路过巷口的草坪时,不小心蹭上的。

她手里捧着本诗集,封面是用牛皮纸包的,纸面上压着细细的纹路,是她自己包的,边角用胶带粘了又粘,防止磨破。书脊被翻得发亮,像涂了层薄蜡,页边卷成波浪似的弧度,一看便知被翻了无数次,纸页泛着温润的黄,像浸过蜜水,摸在手里软乎乎的,不像新书那样挺括。她走到地下室门口时,停了停,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那眼镜的镜腿是黑色的,一边的镜腿上缠着圈透明胶带,想来是断过,又被她小心粘好的。镜片反射着外面的阳光,像落了两滴碎银,亮闪闪的。

“这里是‘免费读诗’的地方吧?”她轻声问,声音轻得像怕吹跑了空气里的阳光,尾音带着点老年人特有的微颤。一尘从藤椅上站起来,笑着点了点头:“阿姨,是这儿,快进来坐。”得到肯定的答复,她才慢慢走进来,脚步放得很轻,像怕踩疼了地上的光斑。走到藤椅旁,她先把诗集小心翼翼地放在腿上,双手轻轻按住封面,像捧着件易碎的珍宝——后来一尘才知道,那是本民国时期的旧诗集,纸页薄如蝉翼,稍一用力就会碎,是她年轻时从师范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后来图书馆拆迁,她软磨硬泡跟馆长要了来,藏了四十多年。连坐下时,她都特意把诗集往腿中间挪了挪,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这老伙计,藤椅被她压得几乎没出声,只有藤条轻轻摩擦的细微声响。

最后来的是个高中生,背着洗得泛白的帆布书包,书包的带子上缝着块补丁,是用同色的布补的,针脚走得歪歪扭扭,想来是自己缝的。书包侧面的网兜里插着个搪瓷杯,杯身印着学校的校徽,校徽的颜色已经模糊,只剩点淡淡的蓝,杯口有个小小的豁口,是摔过的痕迹。他的校服领口别着枚小小的校徽,银边有点氧化,发乌了,却被擦得很亮,像颗倔强的星,在领口闪着光。

他在巷口的槐树下徘徊了许久——一尘后来从窗口看见,他先是站在巷口,往地下室的方向望了望,又缩了回去,双手在裤兜里攥着,脚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过了会儿,他又走过来,手指把书包带捏得发皱,指印深深嵌在帆布上,指节都泛了白,才低着头,一步一步、磨磨蹭蹭地挪进来。地下室的光线比外面暗,他刚进来时,眼睛不适应,眨了眨眼,睫毛上沾着的阳光碎屑落下来,像撒了把金粉。等看清屋子中央的藤椅和坐着的人,他的脚步猛地顿住,像只受惊的小鹿,脊背瞬间绷得笔直,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下一秒就要转身跑出去。

直到一尘朝他弯了弯眼,嘴角的笑意像春风拂过湖面,软乎乎地漫开来:“同学,过来坐吧,还有空椅子。”他才抿着嘴,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谢谢……”然后悄悄绕到最角落的藤椅旁,轻轻坐下——那是离其他人最远的一张椅,他坐下后,后背挺得笔直,却始终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磨白的鞋尖上,鞋尖沾着点泥点,他盯着那泥点,像在跟泥点说话,连屋里的动静都不敢多听。书包里的课本硌着腰,硬邦邦的,他却没动,像怕自己一动,就会打破这屋子的静,也怕别人看见他书包里藏着的画夹——那是他用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的,里面夹着他画的星空、街景,还有偷偷画的一尘和阿哲在地下室布置的模样,只是这些,他从来不敢跟别人说。

阿哲在角落调试那只旧话筒,话筒是他上周从废品站换来的——废品站的老板看他天天去转悠,问他要这破话筒干嘛,他说“想给人读诗听”,老板笑了笑,就把话筒送他了。这话筒的金属网罩上锈迹斑斑,像蒙着层秋霜,线也有点接触不良,一扯线,声音就时断时续。他找了截红色的胶带,一圈圈缠着接口,胶带缠得不算整齐,边缘翘着点,像给伤口缠绷带,又像给话筒系了个红围巾。胶带的红在昏暗的角落里跳着,像点着颗小火星,亮得显眼。

试音时,他对着话筒轻喊两声:“喂……喂……”电流的沙沙声混着他的声音漫出来,不像新话筒那样清晰,却带着点涩涩的质感,像秋叶擦过布满青苔的地面,又像老收音机里传来的声音,带着点岁月的粗粝,却格外真切。他喊完,抬头看向一尘,眼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担心——他们俩为了“免费读诗”的事,忙了快一个月,找场地、搬椅子、写稿子,就怕没人来,怕这稀疏的人影,辜负了满屋的阳光,辜负了他们熬了几个晚上写的诗,也辜负了那些藏在诗里的、想跟人说的心里话。

一尘却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比窗台上的阳光还要暖。他拿起桌上的稿纸,纸页边缘有些卷曲,是昨晚熬夜写的——昨晚地下室的煤炉没封好,后半夜凉了,他裹着外套趴在桌上写,纸页上还沾着点煤炉的烟火气,连纸页都带着点淡淡的煤味,像浸过冬夜的暖。他走到屋子中央,站在阳光和屋顶灯泡光交汇的地方——那里的暖黄最浓,不像纯阳光那样亮,也不像灯光那样冷,像浸在温温的水里,裹得人舒服。

他的声音比平时沉了些,却像溪水漫过光滑的鹅卵石,温润得很,顺着空气的纹路慢慢漫开,落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本来还怕人多坐不下,特意多搬了两张椅子,没想到今天咱们是‘檐下小聚’——人少,倒清静。”他顿了顿,目光像羽毛般轻轻扫过三张专注的脸——阿姨眼里藏着的期待,像等着听故事的孩子;教师指尖轻轻搭在诗集上,微微颤着,像在跟着空气里的节奏动;高中生紧抿的嘴角,透着点紧张,却又竖着耳朵听着——“人少也好,诗这东西,就像茶,得静下来品,才能尝出字里的回甘,听得见字里藏着的声音。要是人多了,吵吵闹闹的,倒把诗里的静气给搅了。”

他清了清嗓子,喉结轻轻滚动,像咽下了口清晨的露水,清清爽爽的。翻开稿纸时,纸页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像蝴蝶振翅,轻得怕碰碎了什么。他念起自己写的《平凡的人都有光》,声音不高,却像带着魔力,顺着阳光的纹路漫开,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又钻进心里:“环卫工的扫帚扫过晨雾,会抖落星星——那是她凌晨四点碰碎的月光,沾在扫帚尖,扫过街角时,就成了给早行的人引路的灯;卖菜的阿婆蹲在菜场口,篮子里的青菜沾着露水,那露水是夜姑娘给的珍珠,藏着她起早摘菜的暖;修鞋的师傅坐在巷口,锤子敲在鞋钉上,‘叮当’声是他的歌,每一下,都把破了的鞋,补成了能走更远路的希望……”

环卫工阿姨的手忽然顿住了。她刚才正想拿手帕擦额角的汗——地下室虽然阴凉,可她坐着晒了会儿太阳,还是出了点汗,额前的碎发粘在皮肤上,有点痒。听到“环卫工的扫帚扫过晨雾,会抖落星星”这句时,她的指尖悬在半空,像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阳光落在她的手背上,把青紫色的青筋照得格外清晰——那是双常年握扫帚、提水桶的手,指腹上结着厚厚的薄茧,摸上去糙得像砂纸,虎口处还有道浅浅的疤,是去年冬天扫雪时,被路边的冰碴划的,当时流了点血,她随便用手帕擦了擦,就接着扫,后来结了疤,就一直留在那儿,像个小小的印记。

她的眼睛望着地面那片暖融融的光斑,忽然有泪光涌了上来,不是汹涌的哭,是浅浅的、湿湿的,像晨露落在草叶上,挂在眼角,亮晶晶的。她没去擦,任那点湿意顺着脸颊滑下来,落在袖口——那里还沾着今早扫街时蹭到的草叶,带着点泥土的腥气,还有点露水的凉,此刻倒像沾了诗里说的星星,在暖黄的光里微微发亮,晃得她眼睛发酸,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软得一塌糊涂,像刚蒸好的馒头,一捏就出汁儿。

她想起凌晨四点的街。那时候天还黑得像泼了墨,只有街角的路灯亮着,光晕在雾里晕开,像块模糊的毛玻璃,连远处的楼都看不清轮廓。她握着扫帚,一步一步往前挪,扫帚尖划过地面,带起细碎的雪粒和落叶,“沙沙”的响是整条街唯一的声音,连汽车都少得可怜。那时候她总觉得,自己的扫帚不过是扫走了垃圾,扫走了路上的脏东西,让上班的人能走得干净点,却没想过,这弯腰、扫地的动作里,竟藏着星星,藏着给早行的人引路的灯——那些她扫过的街角,那些被她扫干净的路,原来都在悄悄发着光。

儿子在旁边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她转过头,看见少年眼里也闪着光,像落了两颗小星星,正望着她,嘴角带着点浅浅的笑——那是她许久没见过的笑,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没有一点腼腆和胆怯,是真心实意的、为她骄傲的笑。以前儿子总怕同学看见她穿工作服的样子,每次放学接他,他都躲得远远的;现在,他眼里的光,让她忽然觉得,自己扫街的样子,或许也不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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