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米布绞杀,无声硝烟(1/2)

初晓谷的冬天,是被铁锈和绝望腌透了的。

凛冽的寒风,不再是清扫庭院的仆役,而是化身残忍的掠食者,在空荡死寂的街道上呼啸穿梭,卷起地面冻结的尘土和零星散落的煤渣,抽打着早已失去温度的工坊墙壁。

曾经日夜轰鸣、炉火映红半边天的工坊区,此刻如同一片被时光遗忘的钢铁坟场。

巨大的水力锻锤沉默地矗立,铁臂上挂满冰凌,如同巨兽僵死的触须。

炉膛冰冷漆黑,凝固的铁水在炉口堆叠成狰狞丑陋的黑色瘤块,散发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金属腥气。

空气凝滞,沉重得如同浸水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不仅仅是寒冷,更是一种万物生机被彻底抽干后、连绝望都显得多余的死寂。

谷口那巨大的深坑边缘,幽蓝色的金属光泽在惨淡冬日下默默流淌,冰冷而诡异,像一只漠然俯视着这场缓慢死亡盛宴的巨眼。

炼铁坊内,最后一点微弱的篝火旁,蜷缩着几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谷民。

火苗有气无力地舔舐着几块湿柴,发出噼啪的哀鸣,散发的热量甚至不足以驱散咫尺之外的寒意。

“阿娘……饿……”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细若游丝,她蜷在母亲怀里,小脸冻得发青,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微弱的颤音。

她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苗,里面映不出丝毫光亮,只有深不见底的虚乏。

年轻的母亲紧紧搂着女儿,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孩子瘦削的脊背,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声的泪水顺着凹陷的脸颊滑落,滴在女儿枯黄的头发上,瞬间凝结成冰。

家里最后一点掺着麸皮和树皮的“粮食”,昨天就已经见了底。

她偷偷去扒过废弃工坊的炉灰,指甲翻裂,十指漆黑,却连一点能换口吃食的煤渣都没找到。

“老李头……你家……还有能下肚的东西吗?”一个断了腿的老铁匠,拄着拐杖,佝偻着腰,艰难地挪到火堆旁另一个老者身边,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被称作老李头的老者缓缓摇头,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被抽干灵魂后的麻木:“没了……彻底没了……昨天……用最后半块带着泥的盐巴,跟……跟一个路过歇脚、心肠还算不黑的行脚商,换了半斤……掺了沙子的陈米……熬了点照得见人影的稀汤……小孙子喝了……拉了一宿……现在……现在连哭闹的力气都没了……”他说着,浑浊的老泪溢出眼眶,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冲出几道泥沟。

“掺沙子的陈米……”老铁匠喃喃重复着,干裂起皮的嘴唇哆嗦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那……那也比活活饿死强啊……”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寒风穿过破败窗棂的呜咽,和火堆里湿柴不甘的爆裂声。

就在这时!

谷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急促而清脆的马蹄声,以及车轮碾过冻土的嘎吱声!

这声音打破了死寂,如同石子投入冰封的湖面,瞬间吸引了所有幸存者的注意!

一辆装饰华丽、车厢宽大、插着一面绣着“夏侯”字样商号旗帜的马车,在几名膀大腰圆、佩刀持棍的护卫簇拥下,径直驶到了炼铁坊外空地上!

车门打开,一个身着厚实锦缎棉袍、头戴暖和的貂皮帽、面庞白净富态的中年胖子,在护卫的搀扶下,慢悠悠地下了车。

他手里捏着一块雪白的手帕,故作姿态地捂着口鼻,细长的眼睛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扫视着炼铁坊内肮脏的环境和那群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谷民。

“哟!各位乡亲父老!受苦了受苦了!”胖子脸上瞬间堆起夸张的、仿佛浸透了同情的笑容,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居高临下的怜悯腔调,“鄙人夏侯福,奉家主之命,特来……赈济灾民!”

赈济?!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入众人早已麻木的脑海!

绝望死寂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光芒!

“赈……赈济?”老铁匠的身音抖得不成样子,拄着拐杖的手都在剧烈颤抖。

“没错!”夏侯福挺了挺圆滚滚的肚子,笑容可掬,仿佛在施舍天大的恩惠,“家主他老人家听闻初晓谷遭了灾,断了生计,于心何忍啊!特命鄙人,不惜代价,运来这上好的……陈年存粮!以解诸位燃眉之急!”

他话音未落,护卫已经麻利地打开马车后厢,搬下几个鼓鼓囊囊、沉甸甸的麻袋,动作粗暴地解开袋口的绳索!

哗啦——!

金黄色的米粒如同小溪般倾泻而出,在惨淡的冬日阳光下,反射出诱人的光泽!

“米!是米啊!”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饥饿的肠胃发出雷鸣般的、不受控制的咆哮!无数双枯瘦如柴、沾满污垢的手,本能地、颤抖地伸向那些麻袋!

眼睛里燃烧着贪婪的绿光!

“别急!别急!人人有份!我夏侯家说话算话!”夏侯福笑眯眯地摆摆手,示意护卫上前一步,隐隐挡住过于激动的人群,他话锋一转,拖长了语调,市侩的精明瞬间取代了虚假的怜悯,“不过嘛……这年头,天灾人祸不断,粮价一日三涨,鄙人也是小本经营,艰难维持啊!这些陈粮,虽说是存放久了点,但也是我夏侯家从自家牙缝里省出来的救命粮……”

他捻了捻肥短的手指,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虚伪:“所以嘛……这赈济粮,也不能全然白给,坏了行市规矩不是?这样,按现今市价……哦不!看大家实在可怜,家主慈悲,就按市价的……七成!如何?绝对是良心价!童叟无欺!”

七成?!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当头浇灭!市价的七成!

那对他们这些早已掏空家底、连最后一件像样家当都变卖换粮的谷民来说,依旧是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

“夏侯老爷……”老铁匠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上,老泪纵横,额头重重磕在冻土上,“求求您……行行好……发发慈悲吧……我们……我们实在拿不出一个铜子了啊……工坊停了……铁没了……煤没了……我们……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啊……只能等死了……”

“是啊!夏侯老爷!行行好吧!”

“救救孩子吧!给孩子一口吃的吧!”

哀求声、哭泣声、磕头声瞬间响成一片,绝望的气息再次弥漫开来。

夏侯福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与厌恶,他换上一副爱莫能助的为难表情:“哎呀……这……这可就难办了……鄙人也是奉命行事,做不了主啊……家主再三叮嘱,这粮,关乎一族生计,绝不能开白给的先例……”

他眼珠滴溜溜一转,目光扫过那些废弃的、如同巨兽骸骨般的工坊和锻锤,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要不……这样?你们初晓谷不是以工坊闻名吗?不是有手艺吗?拿东西抵?铁料?工具?或者……干脆点,签个长契,给我们夏侯家做工还债?我们夏侯家矿上、店里,正缺人手!如何?”

做工还债?签长契?!

人群彻底陷入了冰窖!这是要把他们和他们的子孙后代,都彻底变成夏侯家的奴工!永世不得翻身!

“呸!”一个原本瘫坐在地的年轻谷民猛地蹦起来,双眼赤红,指着夏侯福嘶声怒骂,声音因饥饿和愤怒而颤抖,“狗娘养的东西!趁火打劫!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你们夏侯家的米,老子宁可饿死!也不吃!”

夏侯福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三角眼里寒光一闪:“哼!不吃?好啊!有骨气!我倒要看看你们的骨头能硬到几时!”他冷哼一声,对护卫挥挥手,“把米收起来!我们走!这年头,好心果真喂了狗!”

护卫立刻动手,开始粗暴地收拢麻袋,金黄的米粒被重新装回,如同收回给予乞丐的施舍。

“别!别收!”刚才磕头哀求的老铁匠如同疯了般扑上去,死死抓住一个麻袋的边角,指甲因用力而翻裂出血,涕泪横流,“夏侯老爷!别走!我们……我们签!我们签长契!给口饭吃吧!给条活路吧!”

“对!签!我们签!”

“让孩子活下去啊!”

在饥饿和死亡的终极威胁下,最后一丝尊严和反抗的意志被彻底碾碎。

人群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纷纷跪倒在地,哀嚎着,祈求着那袋子里掺着沙砾、散发着淡淡霉味的“救命粮”。

夏侯福看着脚下跪倒一片、如同蝼蚁般乞怜的人群,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掌控一切的、虚伪的笑容:“这就对了嘛!识时务者为俊杰!来人!给他们立契!按手印!”

……

夏侯家的马车,带着“赈济灾民”的虚名和一卷卷浸透着血泪的卖身契,扬长而去。

留下炼铁坊外空地上,一群捧着那一点点掺了大量沙砾、颜色陈暗、散发着霉味的“陈米”的谷民。

他们麻木地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捻起几粒米,放入口中,机械地咀嚼着,坚硬的沙砾硌得牙齿生疼,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却没人舍得吐出来。

泪水混合着米粒和沙子,被他们艰难地、痛苦地咽下喉咙。

这不是粮食,是裹着糖衣的毒药,是套在脖子上、越勒越紧的绞索。

然而,灾难的序幕,才刚刚拉开。

仅仅两天后。

正当谷民们还在为那点掺沙陈米如何省着吃、如何应对夏侯家即将到来的奴役而惶惶不可终日时,谷外再次传来了喧闹的马蹄声和车轮声!

这一次,来的是一支规模更大的车队!足足十余辆大车,车上满载货物,插着的旗帜,是“长孙”商号!

车队没有停在谷口,而是直接驶入了空荡死寂的工坊区,在最大的那座已然沉默的水力锻锤工坊前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一位身着素雅青色锦袍、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带着几分儒雅书卷气的中年男子,在几名衣着整洁、神态恭敬的仆从簇拥下,缓步走下马车。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废弃的工坊、冰冷的炉膛,以及闻声而来、面黄肌瘦、眼神中充满了惊疑、恐惧和一丝残余渴望的谷民,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一种悲天悯人、感同身受的哀戚神色。

“诸位乡亲!受苦了!”他的声音清朗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稍稍安抚人心的力量,“鄙人长孙明,奉家主之命,特来……布施!”

布施?!

刚刚经历了夏侯家“赈济”盘剥的谷民们,此刻如同惊弓之鸟,眼神中充满了更深的警惕和难以置信的怀疑。又是世家?又来送东西?

这次是什么?掺土的面?发霉的饼?

长孙明似乎全然没有看到众人眼中的怀疑和恐惧,他神情恳切,挥了挥手。

仆从们立刻从车上搬下一捆捆、一匹匹的布匹!

颜色灰暗,质地粗糙不堪,一眼就能看出是最劣等、最下脚的麻布,甚至不如谷民们自己织造的粗麻布!

“鄙人深知谷中遭此大难,天寒地冻,衣不蔽体者甚众!”

长孙明声音沉痛,仿佛真心实意地担忧着众人的疾苦,“家主心系黎民,寝食难安,特命鄙人紧急调拨这些布匹!虽非绫罗绸缎,却也堪可御寒!分文不取!免费赠予诸位乡亲!只愿大家能稍御风寒,熬过这艰难时世!”

免费?!送布?!还是这种劣等布?!

巨大的反差和突如其来的“善意”,让股民们彻底懵了!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

刚刚被夏侯家狠狠敲骨吸髓,转头长孙家就免费送布?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长孙老爷……这……这布……真的……不要钱?”一个老妇人颤巍巍地、难以置信地问,声音干涩得像是在砂纸上摩擦。

“分文不取!”长孙明斩钉截铁,脸上带着温和而诚挚的笑意,“我长孙家世代诗书传家,以信义仁德立本!岂能坐视百姓受冻而无动于衷?岂能趁人之危,行盘剥之事?这些布匹,虽粗陋,却是我长孙家一片心意!来!大家无需顾虑,排队领取!人人有份!绝不落空!”

仆从们立刻开始分发布匹。一捆捆粗糙劣质的麻布被塞到谷民们手中。

触手僵硬扎人,带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和劣质染料散发出的、令人头晕的怪味。

谷民们捧着这突如其来的、“免费”的“馈赠”,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巨大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心头。

免费的东西,往往意味着背后隐藏着更可怕的代价。

“长孙老爷……大恩大德啊!”终于有人从巨大的冲击和迷惑中反应过来,或许是冻得太久,或许是那“免费”二字诱惑太大,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感激涕零。

“谢长孙老爷!谢长孙家!”

“活菩萨啊!真是活菩萨!”

劫后余生般的感激声此起彼伏,迅速淹没了先前的不安和疑虑。

经历了夏侯家的冷酷盘剥,长孙家这雪中送炭般的“善举”,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瞬间击溃了许多人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

然而,在人群边缘,几个曾经在商铭手下做过事、见识过谷内织布坊好手艺的老工匠,看着手中这粗糙扎人、掉色严重的劣等布匹,又看看那些早已停摆、落满灰尘的织布机,脸上非但没有喜悦,反而露出了深深的、无法言说的忧虑和恐惧。

“老张……这布……”一个中年汉子用力搓揉着手中的布匹,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布……比咱们自己织的最次的粗麻布……还要差十倍!又硬又糙,根本没法贴身穿!这哪里是御寒……这简直是……受刑!”

“是啊……”被称作老张的老者声音干涩,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的灰暗,“咱们的织布坊……以前用的都是上好的棉麻,织出来的布,又软和又结实,冬天里穿着也暖和……可现在……”

“长孙家……免费送这种布……”中年汉子猛地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惊恐的光芒,“他们……是想干什么?他们是想彻底断了咱们的活路啊!以后……谁还会买咱们自己织的布?谁还会要咱们织的布?织布坊……也完了!彻底完了!”

老张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干枯的手掌死死攥着那劣质布匹,仿佛要将其捏碎。

他看向工坊区那些早已沉默的织布机,它们曾昼夜不停地嗡鸣,曾是谷里妇人孩子们收入的来源,曾是初晓谷自给自足的一环。

现在,铁坊、煤窑、盐路、织布坊……初晓谷所有能换口饭吃、能维系生存的脉络,被一条看不见的、却冰冷致命的绞索,一根接一根地,彻底扼断!

无声的硝烟,弥漫在初晓谷冰冷的空气中。

夏侯家的掺沙陈米,榨干了谷民最后一点钱财和尊严;长孙家的免费猎布,则温柔地、精准地,扼杀了初晓谷最后一点自主生存的希望。

经济,彻底瘫痪。

工坊,彻底停工。

绝望,如同冰冷的铁幕,缓缓落下,将整个山谷,拖入无声的、濒临死亡的深渊。

初晓谷的寒冬,是被一层又一层的绝望浸透的。

风,不再是风,而是无数把冰冷无形的锉刀,日夜不休地打磨着山谷里残存的生机,将最后一点暖意和希望都锉成粉末,混着雪尘,扬进死寂的空中。

工坊区彻底沉默了,巨大的水力锻锤和高耸的炉膛如同巨兽的化石,冰冷地矗立着,铁锈如同溃烂的疮疤,在惨淡的日光下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铅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被撕裂的痛楚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那不仅仅是温度的冰冷,更是万物凋零、前路断绝后,连哀嚎都显得多余的死寂。

谷口那巨大的深坑边缘,幽蓝色的金属光泽依旧漠然地流淌着,像一只永不闭合的、冷漠俯视着这场缓慢凌迟的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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