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名讳有毒(1/2)

“剪辫不叫魂,叫名莫要应,应了魂入纸,纸化青烟去,烟散无此人。”

——江南童谣·乾隆年间

钥匙是冷的,但江眠的指尖更冷。那冷意并非来自这数据地狱的虚拟气温,而是从骨髓深处、从灵魂被反复撕扯又强行黏合的裂缝里,渗出来的东西。离开“九尸迎傩”那仍在虚拟中嘶吼的祠堂,黑暗重新包裹上来,但这次不同了。那黑暗里有了“眼睛”。不是塑像空洞的注视,而是更隐蔽、更无处不在的……“观察”。

她能感觉到。演算庭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蛛网,重新覆盖了她所在的这片数据淤积区。比之前更密,更沉,带着一种审慎的、分析性的寒意。她干扰了观测,污染了样本,像一块石头砸进了精密仪器运转的水池。现在,仪器的主人调整了监控探头,开始重点追踪这块“石头”的轨迹。

“压力测试……”江眠低语,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左眼深处的薪火不稳定地跳动着。她读懂了这目光里的潜台词。不是立刻抹杀,而是引导,观察,看她还能撞出什么“火花”,暴露出多少“错误”的特质,以及……她灵魂深处那点“古老种子”的真相。她成了实验室里更受关注的小白鼠。

青铜钥匙在她掌心微微震动,牵引感变得飘忽不定,像被干扰的罗盘。它不再明确指向某个固定的暗红节点,而是在几个方向之间犹疑。演算庭在引导她,为她“选择”下一个目的地。

江眠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如果这数据幻影还需要闭眼的话)。她强迫自己忽略外部的窥视,将意识沉入那片由疯狂、执念、冰冷算计和微小希望搅拌而成的内心深渊。萧寒的脸在记忆里浮现,一如既往的清晰,带着温润而坚定的笑容。但此刻,看着这张脸,江眠感到的不是纯粹的痛楚或思念,而是一种更复杂、更令人齿冷的东西——一种“材料”的审视。他的记忆,他的情感,他的存在与消亡……都是“计划”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但终究是部分。

(对不起了,萧寒。)她在心底无声地说,那声音冷静得可怕。(你的“复活”,必须是震撼的,必须是打破某个平衡的关键一击。所以,我需要更多“漏洞”,更需要理解……它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重新“睁开”眼,目光锁定钥匙最终稳定指向的一个方向。那里没有暗红的肉瘤山丘,只有一片更加深沉、仿佛连虚拟光线都能吞噬的“灰暗区域”。空气中开始飘来若有若无的气味——陈年纸张的霉味、劣质墨汁的臭味、还有一丝淡淡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火气。

钥匙的柄部,那暗红如血的纹路上,缓缓浮现出两个扭曲的古体字迹——叫魂。

江眠的心猛地一沉。不是因为她知道具体内容,而是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一种深入文化骨髓的、对“名字”与“存在”被窃取的原始恐惧。

她迈步,走向那片灰暗。脚下的黑色颗粒土壤变得更加粘滞,如同沼泽。周围的塑像也在变化,它们大多变成了穿着清民时期服饰的普通人形象,男女老少皆有,但脸上的表情出奇地一致——一种极致的、空洞的惊恐。他们的嘴巴大都张着,像是在无声地呐喊自己的名字,又像是在抗拒被某个声音叫出名字。许多塑像的胸口或后背,贴着虚幻的、符纸般的灰影。

越靠近灰暗区域,光线越发稀薄。终于,她踏入了一片截然不同的“地带”。

这里没有天空,也没有大地,只有无穷无尽的、层层叠叠、漂浮在虚空中的……纸张。

宣纸、草纸、黄表纸、甚至还有破旧的报纸、作业本纸、打印纸……所有能书写文字的载体,大大小小,无边无际,静静地悬浮着,微微起伏,如同沉睡的海洋。纸上写满了东西,但字迹大多模糊不清,像是被水晕开,或是被无数次抚摸、抓挠而破损。只有极少数纸张上,还能辨认出一些残缺的名字、生辰八字、籍贯信息。

空气里的霉味和甜腻香气浓得化不开。在这纸的海洋深处,隐隐传来许多声音:低声的啜泣、惊恐的絮语、恶毒的诅咒、还有木讷的、一遍遍重复自己名字的喃喃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庞大的、令人精神涣散的背景噪音。

这里就是“叫魂模因扩散事件”的封存处。不是一个具体的仪式场景,而是一种“社会性恐慌”与“模因污染”被固化后的形态。

江眠站在纸海的边缘,感到一阵眩晕。这里的“异常”不是直观的恐怖形象,而是一种对认知的缓慢侵蚀。那些纸张,那些名字,那些声音……都在试图告诉她,个体的“标识”是多么脆弱,一旦被“叫走”,存在本身就可能被剥夺、被篡改、被赋予完全陌生的意义。

手中的钥匙变得滚烫,直直指向纸海深处。那里,似乎有一个相对“空旷”的区域,悬浮着几张格外巨大、颜色也格外晦暗的纸张,像是一座纸山中的孤岛。

就在江眠准备踏入纸海时,一个声音从她侧后方响起,平静,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感:

“这里的‘路’不好走。踩着纸走,会留下‘痕’,容易被‘盯’上。”

江眠倏然转身,薪火瞬间在指尖凝聚成短刃的形态。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他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穿着与现代格格不入的月白色长衫,布料有些旧,但很干净。面容清俊,眉眼温和,嘴角带着淡淡的、仿佛习惯性的微笑。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颜色很浅,近乎琥珀色,眼神清澈,却给人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仿佛能倒映出人心底最隐蔽的思绪。他站在那里,与周围纸海灰暗压抑的环境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既不显得突兀,又绝不属于这里。

“你是谁?”江眠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她能感觉到,这个人不是“标本”,也不是纯粹的演算庭造物。他身上有一种……更复杂的“存在感”。

“你可以叫我‘拾遗客’。”男子微笑道,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自我介绍,“一个在这里……捡拾些被遗忘的、或者即将被遗忘的‘碎片’的人。”

“演算庭派来的?”江眠直接问,薪火短刃的锋芒对准他。

拾遗客轻轻摇头,笑容不变:“不完全是。我和它们……算是某种合作关系。它们提供‘场地’和‘素材’,我提供一些……‘观察角度’和‘整理服务’。比如现在,我被建议来‘观察’你,以及你可能在这个‘叫魂’节点引发的……变化。”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江眠手中的青铜钥匙和燃烧的左眼,“你很有趣。你的‘错误’,和这里大部分的错误,质地不同。”

江眠的大脑飞速运转。合作者?观察者?这比直接派清理者更棘手。这意味着演算庭对她的态度更加“重视”,手段也更“柔和”且难以预测。这个拾遗客,看似温和无害,但能在这个地方“拾遗”,绝非凡类。

“你想怎么观察?”江眠冷冷道,“跟着我,记录我如何被这些纸吞掉?”

“或许。”拾遗客不置可否,他抬手轻轻拂过身边一张漂浮的、写满模糊字迹的纸张,纸张无声地碎裂,化为飞灰,“但我觉得,你更需要一个‘向导’。这里封存的‘叫魂’,不是一次具体事件,而是一场持续了数十年、蔓延数省、深入社会肌理的‘恐慌传染病’。它的恐怖在于‘无名’,在于‘信任’的彻底崩塌。一个人,可能因为被陌生人在背后叫了一声名字,剪了一绺头发,就被视为‘失了魂’,接着被社会性死亡,甚至物理性清除。而更恐怖的是,很多人利用这种恐慌,来清除异己,谋夺私利。”

他看向江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规则’在这里变得极其模糊而恶毒。‘叫魂’本身或许有最初的操作方法,但当它成为一种人人自危的模因,成为权力和恶意随意挥舞的棍棒时,真正的‘异常’就不再是某个施术者,而是整个陷入疯狂自噬的社会结构本身。演算庭封存它,研究的正是这种‘集体认知扭曲’与‘规则工具化’的生成与扩散模式。你之前干扰个体仪式观测的方法,在这里可能行不通。因为这里的‘节点’,不是一个祠堂,而是……无数人心中的恐惧。”

江眠沉默地听着。拾遗客的话,让她对眼前这片纸海有了更深的理解,也感到了更大的压力。对抗一个具体的邪神或仪式,至少目标明确。对抗一种弥漫性的、基于人性之恶和社会结构缺陷的“恐慌模因”,该从哪里下手?钥匙指引的深处,又藏着什么?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江眠问。

“因为观察需要互动。”拾遗客的笑容深了一些,“单方面的记录太乏味。而且,我确实好奇,你这个带着‘古老种子’和强烈‘悖逆性’的变量,在面对这种‘软性’但无处不在的恐怖时,会做出什么反应。是会被同化,陷入 paranoid(偏执多疑)的疯狂?还是会……点燃些什么不同的东西?”

他在试探,也在诱导。江眠清楚。但他的话,也提供了关键信息。

“钥匙指引的方向,那里有什么?”她指向纸海深处那几张巨纸。

拾遗客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那是几个‘关键恐惧凝结体’。”他缓缓道,“可以理解为这场大恐慌中,几个最具代表性,或者影响最深远的‘案例核心’。比如,某个因被诬陷‘叫魂’而被凌迟的塾师;某个为了自保而主动‘叫’了自己儿子魂的妇人;某个利用恐慌编织罗网,铲除政敌的胥吏……他们的恐惧、冤屈、恶意,形成了特别坚固的‘信息结’。演算庭对它们的观察也最为细致。你的钥匙指向那里,也许系统认为,那是测试你‘抗污染能力’和‘漏洞发掘能力’的好地方。”

他看向江眠,语气依旧温和:“你确定要去吗?那里面的‘规则污染’和精神侵蚀,比外围要强烈得多。一旦你的‘名字’或‘身份’概念在里面被扰动,哪怕只是数据层面的模拟,也可能对你现实(如果还能回去的话)的存在稳固性造成影响。”

江眠握紧了滚烫的钥匙。影响存在稳固性?这风险超出了她的预估。但她没有退路。压力测试已经开始,退缩只会让演算庭更快地给她贴上“无价值”或“可控”的标签。

“带路。”她只说了两个字。

拾遗客似乎并不意外,点了点头:“踩着我的脚印走。尽量不要碰到任何纸张,尤其不要去看清上面的名字。”

他率先步入纸海。奇怪的是,他的脚落在那些悬浮的纸张上时,纸张没有产生任何波动,也没有留下痕迹,仿佛他只是穿过了一层虚幻的影像。江眠学着他的样子,收敛气息,将薪火的力量极度内敛,只维持最基本的意识清醒和形态稳定,小心翼翼地踩在他落脚的地方。

纸海之中,寂静被无限放大。只有远处那些无尽的喃喃低语和啜泣作为背景。漂浮的纸张有时几乎贴着他们的脸擦过,上面模糊的字迹像一只只窥视的眼睛。霉味和甜腻香火气钻进鼻腔,带来一种昏沉欲呕的感觉。

拾遗客走得不快,步伐有种奇特的韵律,似乎暗合着某种规律,避开了一些“气息”特别污浊或“凝视感”特别强烈的纸堆。他偶尔会停下,从一堆看似普通的废纸中,信手拈起一小片边缘焦黑、字迹完全不可辨的纸屑,仔细端详片刻,然后轻轻摇头,又放回去。

“你在捡什么?”江眠忍不住低声问。

“执念的灰烬,记忆的残渣,还有……系统清理时不小心留下的‘擦痕’。”拾遗客头也不回,声音平静,“有时候,最微不足道的碎片里,藏着被主流叙事遗忘的真相。比如这片,”他扬了扬手中刚捡起的一片泛黄的纸角,上面似乎有一个残缺的红色指印,“可能是一个被吓疯的孩童,在官府录口供时按下的手印。官方记录里,他可能只是个‘受惊过度,言语混乱’的附属证据。但在这指纹的纹路里,残留着他那一刻纯粹到极致的、对世界突然变得陌生而恶意的恐惧。这种恐惧的‘纯度’,也是演算庭数据库里稀缺的数据。”

江眠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中寒意更甚。这个人,温和表象下,是对“痛苦”和“异常”极其专业、甚至堪称冷酷的“鉴赏家”和“收集者”。他与演算庭的合作,恐怕不仅仅是提供“观察角度”那么简单。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这里的时间感是错乱的),他们终于接近了那几张巨大的纸张。离得近了,才看清那并非单纯的纸,而是由无数更细小的纸片、灰烬、凝固的黑暗意念以及淡金色的观测符文(比傩面上更密集)压缩凝结而成的“块垒”。每一块“巨纸”都像一座小山,表面不断流淌着浑浊的画面和声音,那是核心案例在不断回放。

钥匙滚烫得几乎握不住,指向其中一块颜色最沉、表面流淌画面也最混乱的巨纸。那画面里,隐约可见一个穿着清朝官服的人影,正在对一群跪地哭嚎的百姓说着什么,背景是燃烧的房屋和飘扬的缉捕文书。

“那是‘赵胥吏’的恐惧结。”拾遗客轻声说,语气里听不出褒贬,“这场恐慌中,将规则工具化用到极致,也最终被反噬的典型案例。他编织罗网,很多人因他家破人亡。但最后,恐慌失控,连他自己也被人匿名举报‘与叫魂妖人有染’,在狱中受尽折磨,恐惧而亡。他的恐惧里,混杂着权术的得意、对他人的蔑视、对失控的惶恐,以及最终临死前,对自己也变成‘无名’猎物的绝望。很复杂的样本。”

江眠凝视着那块翻滚着恶意与绝望的巨纸。钥匙的牵引力强到让她手臂发麻。漏洞……在这里面?在这样一个充满人性之恶和系统暴力的“恐惧结”里,能有什么“漏洞”?难道是演算庭对这种“人心利用规则作恶”的模拟,存在逻辑缺陷?

“我要进去。”江眠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触摸它,意识就会被拉入那段‘恐惧回放’。”拾遗客提醒,“你会以某种‘身份’参与进去。可能是旁观者,也可能是……某个相关者。记住,尽量不要让你的‘名字’被提及,也不要轻易承认任何强加给你的‘身份’。一旦你在那个回放的‘叙事’里被‘锚定’,想出来就难了。”

江眠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将左眼薪火催动到极限,在意识核心处布下重重防线,尤其是对自己“江眠”这个根本认知的加固。然后,她伸出覆盖着灰暗“皮”的手,触碰向那块冰冷的、流淌着浑浊画面的巨纸。

冰冷。粘腻。无穷无尽的喧嚣瞬间吞没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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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的二堂,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案牍的霉味和一种更隐晦的血腥气。江眠发现自己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周围还跪着几个瑟瑟发抖、衣衫褴褛的百姓。她身上穿的,是粗使仆妇的衣裳,双手粗糙,指节粗大。一段模糊的身份信息涌入:她是城外李家庄人,丈夫前些日子被当作“叫魂疑犯”抓走了,她来衙门打听消息,却被直接带到了这里。

堂上,坐着一位穿着七品鸂鶒补服、面容瘦削、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官员,正是“赵胥吏”此刻回放的核心——赵文奎。他并非主官,只是县衙的刑名书吏,但此刻却高坐堂上,慢条斯理地翻看着一卷卷宗。真正的县令,据说“身体不适”,在后堂“休养”。

“李氏,”赵文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黏湿的、让人极其不舒服的穿透力,“你夫李四,邻里供称,上月曾于村口老槐树下,捡到一缕陌生人的头发,可有此事?”

江眠(李氏)低着头,按照模糊身份的本能反应,颤声道:“回……回老爷话,民妇不知……当家的从未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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