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黄亦玫教育女儿(2/2)

车库顶灯冷白的光线,像一盆凝固的冰水,毫无保留地浇在哑光车漆上,那抹嚣张而纯粹的“罗萨红”(rosso corsa)此刻仿佛也收敛了烈焰,变成一滩泼洒在地的、粘稠的血迹,无声地控诉着它的到来是多么不合时宜。

苏乐仪站在车门前,纤细的手指还恋恋不舍地搭在低矮的车窗框上,像是落水者抓着最后一根浮木。她微微侧着身子,用一种半是依赖、半是炫耀的姿态,靠向我这边的方向。少女的脸颊上还残留着下午兜风时被风吹拂出的兴奋红晕,眼睛里亮晶晶的,盛满了属于十七岁的、被无条件宠溺后的满足和得意。那眼神在说:看,爸爸是站在我这边的。

而我,就站在她身旁半步远的位置,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飘来的、新车上那种特有的皮革与清洁剂混合的香气,也能感受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这份沉甸甸的信任,此刻却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我的目光,越过了女儿满是希冀的头顶,撞上了站在车库入口处的那个女人。

黄亦玫。

她就站在那里,身上还是那件剪裁利落的浅灰色家居服,外面随意披了件开衫,像是刚从书房里闻声出来。没有愤怒,没有惊愕,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明显的情绪波动。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双手插在开衫口袋里,身姿挺拔如一枚植入冰层的标枪。车库的阴影在她身后拉得很长,将她周身那种不动声色的冷冽,放大到令人窒息。

她的目光,先是极慢、极沉地扫过那辆线条流畅、颜色扎眼的法拉利,像是一位严谨的鉴定师在评估一件赝品的每一个细节。那目光里没有欣赏,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然后,她的视线抬起,越过了车,越过了我,最终,落在了苏乐仪那张兀自带着笑意的脸上。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车库顶灯电流通过的微弱嗡鸣,以及我们三个人之间,那根无形却已绷紧到极致的弦。

“刚买的?”

黄亦玫开口了。声音不高,平铺直叙,没有任何疑问的语调,像一块冰冷的铁,掷地有声。两个字,砸碎了车库内所有虚假的平静。

苏乐仪搭在车窗上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更紧地朝我靠了靠,仰起脸,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混合着骄傲和些许不安的神情,抢先回答:“妈!是爸爸给我买的!你看,好不好看?红色的!我……”

“我问,” 黄亦玫打断了她,语速没有变化,但每个字都像被冰镇过,“这辆车,是谁的。”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那压力,那质问,那无形的风暴中心,精准无误地,只笼罩在苏乐仪一个人身上。

我喉咙发干,不得不站出来。我知道,这一刻终究会来,只是没料到会如此迅疾,如此冰冷。

“玫瑰,” 我上前半步,试图用身体挡掉一些投向乐仪的寒意,声音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厌恶的、试图调和的干涩,“是我给乐仪买的。今天下午刚提回来。我想着,她前段时间心情不好,这……”

“心情不好。” 黄亦玫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像是品味着什么极其荒谬的东西。她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但那绝不是笑,而是一种彻骨的嘲弄,不知是对我,对她自己,还是对这轻飘飘的四个字所代表的、我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过往。“所以,解决方案,是一辆三百多万的法拉利f8 tributo?”

数字从她口中报出,精准得如同财务报表。她终于将目光转向我,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两面磨得极薄的冰片,瞬间剖开了我所有苍白的解释,直刺内里那个试图用物质弥补亏欠、软弱而自私的灵魂。

“苏哲,你用一台v8发动机,635匹马力,零百加速2.9秒的红色意大利跑车,”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来治疗你女儿所谓的‘心情不好’?”

每一个参数都准确无误。她甚至没有去查资料。她只是在刚才那短暂的审视里,就已经看穿了这头红色猛兽的一切,也看穿了我这愚蠢行为背后的一切动机。

我感到脸颊有些发烫,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无地自容。我张了张嘴,想辩解,想说这不是补偿,只是想让她开心,想说我作为父亲有权利……但在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所有这些借口都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

“妈!” 苏乐仪受不了这种压抑的、完全将她排斥在外的成年人之间的对峙,她猛地站直身体,声音里带上了委屈和不满,“你干嘛呀!爸爸给我买辆车怎么了?我马上十八岁了!我有驾照了!我同学她们……”

“你同学是她们,你是你。” 黄亦玫再次打断她,目光重新回到女儿身上,那里面没有任何母亲看到女儿得到心仪礼物时该有的温和,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这辆车,明天我会让人来处理掉。”

一句话,如同惊雷,在车库里炸开。

苏乐仪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那双漂亮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即将崩溃的惊惶。“处理掉?凭什么!这是爸爸送给我的!是我的!” 她几乎是尖叫起来,声音带着哭腔,猛地转身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爸!你看妈妈!她凭什么没收我的车!你说话呀!”

我感觉到乐仪身体的颤抖,那颤抖传递到我的手臂上,再一路震到我的心里。我心疼得厉害,一股保护欲混合着对黄亦玫如此不近人情的不满,冲上了头顶。

“玫瑰!” 我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带着压抑的怒气,“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愿意给我女儿买什么,是我的自由!你凭什么说处理就处理?乐仪她已经大了,有驾照,为什么不能有辆车?何况她最近……”

“她最近怎么了?” 黄亦玫迎着我带着怒意的目光,分毫不让,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因为她和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吵了一架?因为她觉得在这个新重组的环境里受了委屈?还是因为,她那个心怀愧疚的父亲,试图用金钱和奢侈品来填补裂痕?”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剥开温情脉脉的外衣,露出内里血淋淋的真相。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胸口堵得发慌。

“苏哲,你是在爱她,还是在害她?” 她向前走了一步,逼近我和乐仪,目光如炬,直直地钉在我脸上,“你用一辆她这个年龄、这个身份根本驾驭不了,也完全不需要的顶级跑车,想向她证明什么?证明只要她撒撒娇、掉掉眼泪,就能从你这里得到任何她想要的东西,包括这种足以让她迷失的危险礼物?”

“这不是危险礼物!” 我驳斥道,声音却有些发虚,“我会教她注意安全!这只是一辆车!”

“这不仅仅是一辆车!” 黄亦玫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虽然依旧克制,但那里面蕴含的力量却让整个车库都为之一震,“这是你毫无原则的溺爱!是你试图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复杂家庭问题的懒惰!是你传递给她的错误价值观——认为物质可以抚平一切情感创伤,认为特权可以凌驾于应有的规则之上!”

她的目光转向脸色惨白、紧紧抓着我胳膊的苏乐仪,语气沉痛而锐利:“苏乐仪,你给我听清楚。眼泪和委屈,不是你换取超额回报的筹码。年龄和驾照,也不代表你拥有了掌控这种级别力量和随之而来的目光与风险的心智。”

她抬起手,指向那抹刺眼的红色,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这辆车,它所代表的速度、财富、关注,以及它背后你父亲这种不负责任的赠予方式,对你而言,不是礼物,是裹着糖衣的毒药。它会让你看不清自己,让你习惯于走捷径,让你误以为这个世界会因为你父亲的愧疚而永远为你亮起绿灯。”

“我不是……” 苏乐仪摇着头,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我只是喜欢它……我只是想要它……为什么你总要这样!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肯让我开心一下!你根本不爱我!你只爱你自己!只爱你的原则!”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黄亦玫的心口。我看到她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插在口袋里的手似乎握紧了。但她脸上的冷硬没有丝毫瓦解。

“爱?” 她重复着这个字眼,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深切的、仿佛积攒了无数岁月的疲惫和某种决绝,“如果爱意味着眼睁睁看着你被宠坏,看着你沉溺于虚假的满足,看着你因为一辆车而忘记如何靠自己的力量站立,那么,我宁愿你现在恨我。”

她的目光再次转向我,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锋利,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失望,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冰冷的决断。

“苏哲,我再说最后一次。这辆车,必须处理掉,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她一字一顿,不容置疑,“如果你坚持要把它给乐仪,那么,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我可以冻结她名下所有由我监管的账户,确保她无法支付这辆车产生的任何费用,包括保险、保养,甚至是一箱油钱。我可以联系交管部门的朋友,重点关注这辆车的行驶状况。我甚至可以,让她在成年之前,无法独立拥有和使用任何机动车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和乐仪瞬间僵住的脸,最后补充道,声音低沉而清晰:“我说到做到。”

说完,她不再看我们任何人,转身,迈着依旧稳定的步伐,走出了车库。厚重的车库门没有关,但她离开的背影,却像一堵无形的冰墙,彻底将我和乐仪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车库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苏乐仪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和她紧紧抓着我胳膊的、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黄亦玫最后那番话,不是威胁,是陈述。她有能力,也有决心做到她所说的一切。她不是在争夺一辆车的所有权,她是在争夺对女儿教育的主导权,是在用这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试图将乐仪,也将我,从一场用金钱堆砌的迷梦中打醒。

我看着身旁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女儿,再看看眼前这辆流光溢彩、却仿佛带着诅咒的红色跑车,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切的悔恨,如同车库外浓重的夜色,将我彻底吞噬。

我给了女儿一把她无法驾驭的钥匙,打开的,却是一扇通往更深刻家庭矛盾和情感撕裂的大门。这抹炽烈的罗萨红,此刻看来,像极了我们这个勉强拼凑的家庭,那淋漓而未干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