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世子再临,抚民安邦(1/2)
建文四年,三月初二。
时令已入仲春,但北地的春天总是来得迟缓而矜持。北平城头,昨夜的薄霜尚未完全消融,在初升的朝阳下泛着湿冷的微光。料峭的晨风卷过德胜门高大的门洞,发出呜呜的声响,吹动着守城新军士兵的衣甲和下颔系紧的盔缨。
辰时正,一支规模不大、仪仗简朴的队伍,出现在通往德胜门的官道尽头。没有旌旗招展,没有前呼后拥,只有几辆青呢马车和数十名骑着骡马、作普通官军打扮的护卫。队伍行进的速度不快,甚至带着几分谨慎和沉重,与这万物复苏的季节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为首的马车车帘被一只略显肥胖、指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一角。朱高炽端坐车内,透过车窗,望向那座越来越近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巍峨城门。德胜门——昔日父王出征凯旋必经之门,如今却要以这样一种截然不同的身份归来。城墙之上,那面曾经飘扬了二十多年的燕字大旗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猎猎作响的大明龙旗和“徐”、“陈”等将帅的旗号。城墙表面,还残留着不久前激烈攻防战留下的烟熏火燎痕迹和修补过的弹坑,无声地诉说着那场天翻地覆的变故。
朱高炽的脸色比在南京时更加苍白,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旅途劳顿。他望着城门楼上肃立的、盔甲鲜明的新军士兵,望着城门下那些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机锋的迎接阵容,心中百感交集,复杂难言。那是一种混合着故土眷恋、物是人非的悲凉、前途未卜的忧虑,以及一丝被逼到绝境后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沉重决心。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这件崭新的、代表着“北直隶布政使司参议”身份的青色官袍,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力量。
马车在距离城门尚有百步之遥处缓缓停稳。朱高炽深吸一口气,在随从的搀扶下,稳步下车。他的脚步略显虚浮,但腰杆挺得笔直。
城门前,以北直隶总督陈瑄为首,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等三司主要官员皆已按品秩肃立等候。场面礼节周全,无可挑剔,但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疏离感与审视意味,却比初春的寒风更刺骨。
陈瑄今日未着戎装,换上了一品大员的绯色仙鹤补子常服,更显威仪。他上前两步,率先拱手,声音洪亮而不失礼数:“下官北直隶总督陈瑄,率三司同僚,恭迎朱参议莅临北平!参议一路辛苦!”
这一声“朱参议”,清晰地划定了界限。此刻站在这里的,不再是燕王世子,而是朝廷委派、秩从四品的北直隶布政使司参议朱高炽。
朱高炽面色平静,仿佛早已接受了这个新身份。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向着陈瑄及众官员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语气恭谨而沉稳:“下官朱高炽,奉陛下旨意,特来北平,协助总督大人处理战后安抚事宜。高炽才疏学浅,于地方政务更是生疏,日后还望总督大人及诸位同僚,不吝赐教,高炽必当竭尽驽钝,以报陛下天恩,以安北地黎庶。”
言辞恳切,姿态谦卑,完全是一副下属参见上官、新官到任的标准做派。
陈瑄目光如电,迅速在朱高炽脸上扫过,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看到的是平静,是恭顺,甚至是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但更深层的东西,被很好地隐藏了起来。陈瑄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温和的笑容,虚扶一下:“参议过谦了。参议乃天潢贵胄,又久居北平,熟知北地风土人情,陛下派参议前来,实乃北直隶百姓之福。我等自当同心协力,共克时艰。请——”
“总督大人请。”
二人目光在空气中短暂交汇,那一刹那,彼此都心知肚明。陈瑄,是皇帝手中斩向旧势力、推行新政的利刃,背负着镇压“故土”的复杂使命;朱高炽,是旧主之子,是皇帝用来安抚人心、化解隔阂的“招牌”,也是被置于聚光灯和放大镜下、动辄得咎的“棋子”。这场合作,从开始就注定充满了试探、权衡与无处不在的微妙张力。
简单的迎接仪式后,朱高炽未作任何休整,便直接随陈瑄来到了位于城西的北直隶布政使司衙门(由原北平府衙改制扩建)。衙门内依旧残留着战火和政权更迭的痕迹,但已基本恢复运转,吏员们步履匆匆,一派忙碌景象。
在陈瑄简朴却充满威严的总督书房内,巨大的北直隶舆图悬挂在侧壁,另一侧则堆满了各式卷宗册籍。
“参议一路劳顿,本应稍事休息,然北地百废待兴,民生多艰,刻不容缓。”陈瑄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册厚厚的户籍簿,推到朱高炽面前,语气凝重,“参议请看,这是户房初步整理出的北平城现状。”
朱高炽双手接过,仔细翻阅。册子上用朱笔和墨笔清晰地标注着各种数据,触目惊心:
“北平城现有在册户籍,较战前损毁约三成,多为死难、逃散或下落不明。”
“城内及周边聚集无籍流民,估算已逾五万户,饥寒交迫,亟待安置。”
“原燕王府直属官吏、将领、护卫之眷属,登记在册者尚有三千余户,人心惶惶,生计无着。”
每一条数据,都像一根针,刺在朱高炽的心上。这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无数破碎的家庭和挣扎的生命,其中许多,曾与他燕王府息息相关。
他看得极其认真,手指缓缓划过一行行名录,眉头紧锁。突然,他的手指在某一页停住,抬头看向陈瑄,眼中闪过一丝基于过往记忆的笃定:
“总督大人,请看此处。这批军户,原属燕山左卫,其家眷及主要屯田区域,多在昌平州一带。如今战事已息,可否优先考虑让他们返回昌平原籍,官府给予种子、农具,助其恢复耕作?如此,既可迅速安定这部分最不安定的人心,使其重归本业,不再流离失所,又能尽快恢复昌平一带的农业生产,为北平乃至北直隶提供粮秣,实乃一举两得之策。”
陈瑄闻言,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他没想到朱高炽对北平旧部的具体情况熟悉到如此程度,更没想到他提出的第一个建议就如此务实且切中要害。这绝非一个只知读书的迂腐世子所能为。他深深看了朱高炽一眼,点头道:“参议熟悉北地情况,此策甚善,切合实际。本督即刻命户房与都指挥使司会商,拟定详细章程,尽快推行。”
赞赏之余,陈瑄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带着试探的意味:“不过……参议当知,这些旧部中,难免有人对朝廷心存芥蒂,甚至暗藏怨怼。让他们重聚故地,手握农具,若有人煽动,恐生变故。参议以为,对此类潜在风险,当如何未雨绸缪?”
这是赤裸裸的考验,关乎信任,也关乎朱高炽的政治立场。
朱高炽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回名册上。他取过笔架上的狼毫小楷,蘸饱了墨,并未犹豫,直接在名册上圈出了几个名字,语气平静地分析道:
“总督所虑极是。依下官浅见,此人,张百户,性情忠厚耿直,在旧部中素有威望,且家小皆在北平,可委任其为昌平新设保甲之甲长,予以信任,令其协助官府管理返乡军户,必能收效。”
笔尖移动,又圈出一人:“李千户,勇猛但性情暴烈,易受人挑唆,不宜使其聚于一处。可将其暂调至蓟州或密云等边镇充任边军,既用其勇,亦分其势。”
最后,他的笔尖在一个名字上停顿了一下——朱能,燕军核心大将,已战死,其家眷仍在。朱高炽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至于……朱能将军家眷,其本人已为国捐躯(尽管是叛逆之国)。下官斗胆,请总督大人奏明圣上,可否念其旧功,准其子嗣保留原有宅邸,朝廷稍加抚恤。此举非为私情,实为向所有旧部彰显陛下宽仁,化解怨气,使天下人知,陛下虽严惩首恶,却不忘恤及无辜,恩威并施,方可真正收服人心。”
这一番安排,有拉拢,有分化,有怀柔,思虑之周详,分寸之拿捏,完全超出了陈瑄的预期。陈瑄凝视着朱高炽,半晌,缓缓点头:“参议思虑周全,处置得当。本督会斟酌采纳,并具折上奏。”
午后,朱高炽推说需要熟悉城内情况,婉拒了陈瑄安排的向导,只带着两名皇帝亲拨的、名义上护卫实则也有监视之责的侍卫,来到了那座他出生、成长的府邸——原燕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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