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密室疾书,烽火加急(1/2)

子时刚过,运河水面笼罩在浓重的夜色中,唯有官船队各船悬挂的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曳出昏黄的光晕,如同漂浮在墨色绸缎上的零星萤火。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沉寂,连巡夜兵士的脚步声也刻意放轻,生怕惊扰了总督大人的安眠。然而,总督座船“凌波号”最核心的那间舱室,此刻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厚重的毡毯虽隔绝了大部分声响,却掩不住室内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气氛。

陈瑄已换下那身沾满市井尘埃的行商棉袍,穿回了较为舒适的居家常服,但眉宇间不见丝毫松懈,反而比白日里应对那些地方官员时更加紧绷。他用冰冷的湿毛巾用力擦了把脸,刺骨的凉意短暂驱散了熬夜的疲惫,却让大脑更加清醒,德州城夜晚所见所闻,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脑海中反复灼烧。

“唤孙先生和沈参议即刻过来,要快,要隐秘。”陈瑄对侍立在门边、如同铁塔般纹丝不动的赵铁柱低声吩咐,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赵铁柱没有丝毫犹豫,抱拳领命,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出舱门,融入走廊的阴影中。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舱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得到允许后,孙文谦和沈默一前一后快步走入。孙文谦年过五旬,须发已见花白,穿着略显宽大的深色棉袍,脸上还带着被骤然唤醒的惺忪,但一双老眼在接触到陈瑄凝重神色的瞬间,便恢复了惯有的清明与锐利。跟在他身后的沈默则年轻许多,不过三旬年纪,身形精干,眼神灵动,虽同样衣着简便,但步履间透着一股干练之气,他是陈瑄颇为倚重的机要参议,曾在皇城司外围历练,精通情报分析与应急处理。

“东主,”孙文谦拱手一礼,声音沉稳,“深夜相召,必有要事?”

沈默亦随之行礼,目光快速扫过陈瑄略显疲惫却目光炯炯的脸庞,以及书案上似乎刚刚铺开的纸笔,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二位先生请坐。”陈瑄没有寒暄,直接指向舱室中间摆放的酸枝木圆桌旁的空椅,自己则率先在主位坐下。赵铁柱悄无声息地退回门边,如同门神般守住入口,确保此刻的谈话绝无外泄之虞。

“今夜,我未曾安寝,”陈瑄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清晰,“而是带着铁柱和狗儿,微服进了德州城。”

孙、沈二人闻言,瞳孔皆是一缩。微服私访,深入虎穴,尤其是在这敌友难辨、局势微妙的北直隶门户之地,风险何其之大!

陈瑄没有在意他们的惊诧,继续用尽可能平缓客观的语调,将今夜的经历娓娓道来。他从踏入那家名为“悦来”的茶馆开始描述,昏暗的灯光、污浊的空气、茶客们麻木或愁苦的面容、那些充斥着对生计艰难和未来恐惧的普遍抱怨……他复述得极其详细,甚至模仿了几个茶客的语气,将那种弥漫在底层民众中的绝望与无力感生动地呈现出来。

孙文谦和沈默凝神静听,面色愈发沉重。他们知道北地困苦,但听到如此具体真切的描述,仍感到心头压上了一块巨石。

然而,陈瑄的叙述重点很快转向了那伙异常之人——“鼠须刘”及其同伙。他复述了那些绝非普通牢骚、而是极具煽动性和指向性的言论:如何将朝廷新政歪曲为刮地皮,如何将历史积怨引导向南北对立,如何隐晦地美化燕藩旧制,又如何危言耸听地预言北地人将失去一切……陈瑄的记忆力极佳,几乎将关键的原句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其言辞之恶毒、用心之险恶,让孙文谦抚须的手微微颤抖,让沈默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收紧。

“……这绝非散兵游勇式的抱怨,”陈瑄的声音陡然转冷,“这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舆论攻击,其目的,是要在新政的种子尚未播下之前,就毒化这片土地,让它在猜忌和仇恨中枯萎!”

接着,他提到了周狗儿后续的打探结果:那个泼皮头目刘三近期的阔绰,关于“关外口音”神秘雇主的线索,以及“去北边享福”这句酒后的狂言。每一条线索,都像一块拼图,逐渐勾勒出隐藏在水面下的巨大阴影。

陈瑄话音落下后,舱室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炭盆中的银炭偶尔爆开一丝火星,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反而更衬出此时的寂静。孙文谦和沈默都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消化着这骇人听闻的信息。

半晌,孙文谦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沉郁和忧虑:“东主,老朽以为,此事……已远超寻常吏治腐败或民生多艰的范畴。若周护卫所探属实,有关外势力隐匿其后,刻意煽风点火,妄图酿成民变,此乃动摇国本之祸!其心……其心可诛啊!”他最后一个字说得极重,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懑。

沈默紧接着分析,语速较快,但条理异常清晰,显示出其受过专业训练的思维模式:“总督明鉴。此计谋之毒辣,在于其精准把握了时机、利用了矛盾、并指向了最致命的后果。”他站起身,走到舱壁上悬挂的那幅大明北疆简要舆图前,手指先点向德州,然后划向北平,最终落在边墙之外的广袤区域。

“其一,时机。他们选择在总督您这位新政核心执行者赴任途中、尚未正式展开工作之际发动,意在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抢占舆论制高点,让我们陷入被动。”

“其二,手段。他们充分利用了北地百姓因连年战乱和燕藩盘剥而产生的巨大痛苦以及对未来的深度不安,将这种合理的怨气,巧妙地扭曲、引导向‘朝廷压迫’、‘南北对立’的极端方向。这是最高明的蛊惑,因为它在真实痛苦的基础上嫁接谎言,极具欺骗性。”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目的!”沈默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边墙之外的空白处,“他们的终极目标,恐怕并非单纯拥戴燕藩复辟——那已是明日黄花。而是要通过制造北直隶乃至更大范围的混乱,迫使朝廷将宝贵的兵力、财力消耗在内部平乱上。一旦北地糜烂,边防空虚,届时……”他深吸一口气,“关外那些始终觊觎中原的胡骑,如鞑靼、瓦剌各部,会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南下牧马!此乃驱虎吞狼、乱中取利之毒计!甚至可能……里应外合!”

“里应外合”四个字,让陈瑄的眼角猛地一跳。这正是他内心深处最不愿触及却又无法回避的最大担忧。

孙文谦补充道:“子静所言极是。而且,观其行动,能如此精准地选择德州这等漕运咽喉、信息交汇之地散播谣言,能提供丰厚资金,能联系上关外势力,其组织之严密、情报之准确、能量之大,绝非寻常江湖势力或散兵游勇所能为。老朽怀疑,其背后必有熟悉北直隶内情、甚至可能身居一定地位之人为其提供庇护或指引……或许,朝中亦有不稳之暗流,与此遥相呼应?”

三人的研判迅速达成一致:德州所见,绝非孤立事件,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目标直指颠覆北直隶治理根基、甚至意图祸乱整个帝国北疆的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局势的严峻性和紧迫性,已远超出发前最坏的预估。这不再是一场关于民生恢复和经济建设的治理之战,而是一场你死我活、关乎国运的政治斗争和国家安全保卫战!

“事急矣!此等情状,必须立刻上达天听,奏明陛下!”陈瑄霍然起身,走到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文房四宝早已备齐。他亲手从玉质笔山上取下一支御赐的狼毫小楷,在端砚中缓缓舔墨,动作沉稳,但微微颤抖的笔尖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孙文谦和沈默知道,总督这是要亲笔起草呈送皇帝的绝密奏章,皆屏息凝神,悄然退至一旁,以免打扰。

陈瑄铺开特制的加厚奏本用纸,深吸一口气,落笔书写。他的字迹一向端正有力,此刻更是带着一股沉郁顿挫的力道,仿佛每个字都凝聚着千钧重量:

“臣北直隶总督陈瑄,诚惶诚恐,冒死密奏:

臣奉旨北上,督办漕运,安抚地方,推行新政。自离京畿,入北直隶境,目睹民生之艰,山河之疮,未尝不夙夜忧叹,深感责任重大。然,臣于正月廿五夜,微服潜入山东德州城,所察所见,已非徒然民生经济之困顿,更有奸人暗中构煽,其谋之深、其心之毒,令臣惊悚难安,不敢有片刻延误,谨以实情,泣血上陈。

一曰民生之困,确如陛下所虑,乃至尤甚。北地经逆藩朱棣多年蹂躏,复遭王师讨逆之战火,城郭残破,田亩荒芜,百姓流离失所者众,市井萧条,百业凋零。臣接触之小民,面有菜色,言有哀音,怨气郁结于胸,此乃新政推行首当化解之痼疾,臣必当竭尽全力,宣朝廷德意,施赈济之策,以求稳定人心。然,此困非一日之寒,解之亦需时日与耐心。

二曰军心之异,亦不容小觑。沿途所见卫所官兵,士气普遍低迷,对朝廷官军疏离冷淡者居多,盘查敷衍,甚有怠惰敌意之象隐现。此乃燕藩旧制遗毒,以私恩结军心,积弊已深,非雷霆手段整顿、恩威并施,无以扭转此顽局。

然,以上二者,虽艰难棘手,尚在臣预料与职责之内。最可虑者,乃第三事——臣于德州城‘悦来’茶馆,亲闻亲见有奸佞之徒,混迹于市井小民之中,非泛泛抱怨生计,而是有组织、有预谋地散布危言耸听之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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