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坟茔(2/2)

棺木被十六个青壮族人用粗木杠抬起。送葬 的队伍,像一条白色的、沉默的河流,流向村后的大山。

唢呐手吹奏着《哭皇天》的调子,声音凄厉,婉转,在湿漉漉的山谷间回荡,将天空都哭得更加阴沉。

纸钱被不断抛洒,白色的圆片在风中翻滚,粘在泥泞的路上,贴在送葬人的裤腿上,如同破碎的希望。

落葬的地点,是父亲早年请人选好的,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坡。

墓穴已经挖好,黑黢黢的,像大地上的一道伤口。

粗大的麻绳套着棺木,缓缓放入穴中。

当第一锹带着水汽的黄土砸在棺盖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时,

大姐和二姐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墓穴边缘,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昏厥过去。

张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那一锹又一锹的泥土,无情地落下。

覆盖了漆黑的棺木,覆盖了母亲慈祥的容颜,覆盖了他最后一点卑微的念想。

他感觉那些泥土,不是落在棺木上,而是直接填埋了他的心脏。冰冷,沉重,绝望。

坟茔垒起,人群在劝慰声中,搀扶着几乎虚脱的姐姐们,开始缓缓下山。

张青没有动。

他绕开了族老试图搀扶他的手,如同磐石般,钉在了那座新坟之前。

雨,不知何时变得细密了,像天上撒下来的冰针。

他缓缓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盖陷入被雨水泡软的泥泞里,冰冷的寒意瞬间穿透布料,刺入骨髓。

他就那样跪着,像一尊被遗忘在山间的石像。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眼前,是泥土堆成的坟茔。脑海里,却翻涌着足以将人焚烧殆尽的记忆碎片。

他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漆黑的山路上,去敲赤脚医生的门,她的后背,是那样单薄,却又那样温暖。

他想起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笑得合不拢嘴。

她摩挲着那张纸,像是摩挲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眼里闪着光,那是对儿子走出大山的期盼。

他想起工作后,每次离家,母亲总是站在村口,一直挥手,直到他的车子拐过山弯,再也看不见。

他想起最后一次通电话,母亲还在叮嘱他别太累,注意身体,声音已经虚弱,却依旧带着不变的牵挂……

还有……巫敏。她转身时的背影,她躺在白布下那苍白的脸,那个答应他要一起回来看望父母的女孩……

两个女人的面容,在这一刻交织、重叠,都化作了刺向他灵魂的利刃。

为什么没能再快一点?

为什么没能找到真正救她的方法?

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让她带着遗憾离去?

无能!废物!

巨大的愧疚和自责,如同沼泽深处滋生的毒藤,将他紧紧缠绕得无法呼吸。

他觉得自己被钉在了耻辱柱上,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在死亡面前,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夜色,如同浓墨般浸染了天空,雨停了,只有冷风依旧。

山林深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更添几分凄凉。

他依旧跪着,身体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

只有胸膛里那颗心脏,在无边无际的悔恨中,承受着凌迟般的痛苦。

天光微亮,远山露出朦胧的轮廓。

僵硬的身体,终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他抬起布满血丝、空洞得如同荒原的眼睛,望着墓碑。

嘴唇翕动,干裂的唇瓣渗出血丝。

化成一句从灵魂深处挤出的、带着血腥气的低语,破碎在清晨寒冷的风里:

“娘……儿子……不孝……”

话音落下,他弯下挺直了近十个小时的脊梁,额头重重抵在地面,沾满了泥泞。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微贴近一点那座新坟,贴近那个再也无法回应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