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你说暖,我就信了(2/2)
就在裴行俭等人以为沉默代表着妥协,准备再次叩首时,那绣着日月山河的厚重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缓缓掀开。
武曌一步踏出车驾,独自立于风雪之中。
她没有穿繁复的龙袍,只是一身玄色常服,却自有一股君临天下的威仪。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群臣,没有怒火,没有厉声呵斥,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那平静,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令人心悸。
忽然,她抬起手。
她身后的内侍立刻会意,恭敬地从车内捧出一个紫檀木盒。
武曌亲手打开盒盖,从中取出的,不是圣旨,不是玉玺,而是一面卷起的旗帜。
旗帜展开,黑底金线,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凤旗!
大周的镇国之旗!
此旗自高祖皇帝起,便供奉于太庙,非国之大祭、君王亲征,绝不出宫。
二十年来,它见证了王朝的兴衰,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与荣耀。
全场死寂,连雪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武曌手持凤旗,一步步走向惊蛰。
她停在惊蛰的马前,仰头看着马上那个满身风霜的女子,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朱雀门。
“此旗,镇国二十载。”
她顿了顿,目光从惊蛰的脸上,移向她身后那不足百人的残兵,再移向跪在地上的裴行俭等人。
“今日,朕将它交予一人。”
话音落,她将手中的旗杆,猛地递向惊蛰。
惊蛰浑身一震。
她下意识地看向武曌,却只看到一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睛。
那一瞬间,她迟疑了。
这面旗太重了。
它承载的不是军功,不是荣耀,而是一个帝王毫无保留的信任,是一场赌上国运的豪赌。
她可以接下任何刀,任何剑,唯独这面旗……
就在她迟疑的瞬间,武曌的手又往前送了一寸,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接着。”
惊蛰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猛地伸出戴着铁甲护腕的手,紧紧握住了那冰冷的旗杆。
那一刻,仿佛有无形的力量灌入,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卷过宫门,将那面巨大的凤旗瞬间吹得笔直!
“哗——”
旗面撕裂空气的声音,猎猎作响,如凤鸣九天!
那只金色的凤凰在风雪中舒展开羽翼,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挣脱束缚,冲上云霄。
裴行俭面色惨白如纸,看着那面在惊蛰手中招展的凤旗,身体一晃,整个人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瘫坐在雪地里。
当夜,紫宸殿。
殿内没有点一根蜡烛,只有角落里的铜兽香炉吐着袅袅青烟,炉中炭火烧得正旺,将一室的清冷驱散了几分。
武曌与惊蛰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局未完的棋。
黑白二子在棋盘上厮杀正酣,却久久无人落子。
殿外风雪依旧,殿内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和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响。
直到一局终了,武曌执白,以半子险胜。
她将手中的棋子丢回玉石棋盒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她抬起眼,炉火的光芒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一片晦暗不明的暖色。
“你说,你是我的刀。”她低声开口,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可知道,刀也会暖?”
惊蛰的心,在那一刻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她猛地抬头,看向那双素来如寒潭般冰冷的眼眸。
那里面,竟真的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柔软的波动。
她忽然明白了。
从刑场上的“一试”,到甘泉驿的“监军”,再到今日朱雀门前的“凤旗”,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恩宠,不是信任,而是交付。
是将她自己的一部分,连同那份不为人知的孤独与脆弱,一同交付给了自己。
惊蛰缓缓伸出手,越过棋盘,轻轻覆在了武曌那只还握着冰冷棋子的手背上。
那只手微微一僵,却没有抽离。
惊蛰能感受到她指尖的凉意,也能感受到自她掌心传来的,那一点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温度。
她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是您,让它暖的。”
你说暖,我就信了。
子时,当整座皇城都沉入寂静的睡梦中时,惊蛰独自一人登上了宫城最高的角楼。
她望向皇城西南方,那里曾是关押宫中罪奴的“丙舍”,如今早已是一片废墟。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琉璃瓶,里面装着几滴清澈的液体。
这是她前世的战友牺牲前,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她给它取名叫“最安静的眼泪”。
她将琉璃瓶轻轻放在角楼一棵光秃秃的梅树下,用新雪将它掩埋。
一阵夜风吹过,几缕黑色的灰烬从紫宸殿的方向飘来,缠绕在梅树的枝桠上,久久不散。
惊蛰闭上眼,在心里低语。
“林骁,胭脂,尉迟灼……你们要的名字,我已经用我的方式,还给你们了。”
而在那风雪飘来的尽头,紫宸殿内,炉火已近熄灭。
武曌正将一件早已褪色的宫女红衣,仔细地叠好,放入一个黑漆木盒中。
她凝视着那件红衣许久,提笔在盒盖内侧,落下一行极小的字:
“丙舍七十九人,朕,记得。”
窗外,雪落如絮,檐下的铜铃被风吹动,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轻响。
那声响,似一声迟来的应答,又似一场漫长寒冬里,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