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化虎》(2/2)
冰冷的雨水顺着僵硬的虎毛倒灌进他脖颈,流进他眼睛,一片酸涩模糊。他应该发出威胁的低吼,应该做出扑击的姿态,可喉咙里像是塞了团棉花,只挤出几声连自己都听不懂的、幼兽般的呜咽。
女人趁着他这瞬间的僵直,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甚至没敢捡伞,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雨幕深处。
那晚,他破天荒地没有清点任何“战利品”——泥地里只有那把被踩塌了骨架的破伞。回到家,那间租来的农舍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他照例想脱下这身湿透的皮囊,却猛地发现,领口、腋下那些经常摩擦的地方,虎皮的边缘似乎和皮肤黏连得特别紧,撕扯时带来一阵细微而真切的刺痛。
“妈的,出汗沤的吧。”他骂了一句,没太在意,胡乱擦了把身子,倒头便睡。
第二天醒来,他感觉手指有些异样。抬手一看,指甲盖似乎变厚、变黄了,边缘粗糙得像老树的皮。刷牙时,满嘴的牙膏沫子里混着明显的血丝——起初他以为是牙龈出血,但吐干净沫子后,惊恐地发现,是自己的门牙好像……变长、变尖了一些,轻易就刺破了口腔的内壁。
更可怕的是一种来自身体深处的欲望。中午路过村子,看见人家散养的土鸡在刨食,他居然不受控制地咽了口唾沫。那不是饥饿,而是一种更原始、更强烈的冲动——一种想要扑上去,用牙齿感受温热血肉和脆弱骨头的捕猎本能。
他冲到河边,想用冷水浇醒自己,却在那浑浊的倒影里,对上了一双真正的、属于食肉动物的、漠然而残忍的黄色眼睛。
“不——!”
他发疯似的撕扯身上的皮毛,指甲在看似柔软的皮毛上刮擦,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直接撕扯自己的皮肤,痛楚真实得让他几乎发狂。他冲进屋里找出那把切菜的钝刀,用尽力气割向手臂上的虎皮,刀刃却像砍在坚韧的胶皮上,瞬间卷了边,而皮毛下的皮肤,竟也渗出细密的血珠——那皮毛,已经和他的血肉长在了一起!
现在,他只能趴在山路的草丛里,像一头真正的野兽那样潜伏。一个哼着流行小调、骑着崭新自行车的年轻人由远及近,车把上挂着一包刚出锅、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卤猪头肉。
他的身体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肌肉如同上紧的发条般绷紧,后肢下意识地蹬地,那是猫科动物与生俱来的捕猎姿势,流畅得可怕。
年轻人丢下自行车,发出凄厉的惨叫,连滚带爬地逃命。他踱过去,低下头,鼻翼翕动,嗅了嗅那包掉在尘土里的肉。真香啊。然后他愣住了——他竟然像狗一样,伸出粗糙的舌头,直接舔食起来,甚至发出了满足的呼噜声。
远处,警笛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嘈杂的人声和一种低沉的、让他心烦意乱的嗡鸣。他警觉地竖起耳朵,叼起剩下的肉,几个敏捷的窜跃,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夜晚,他趴在一个勉强能遮风的山洞里,听着自己肚子里发出沉闷而满足的呼噜声。他抬起一只前爪,借着石缝里透进的月光,他看到,那些曾经握过筷子、数过钞票、试图撕裂虎皮的指头,如今覆盖着厚厚的老茧和蓬松的虎毛,顶端是微微弯曲、闪着幽光的锋利钩爪。
“找到它!麻醉枪准备好!”外面传来压低的、紧张的人声,“注意!目标很可能是保护动物,也可能是从哪个养殖场逃出来的个体,务必活捉!重复,务必活捉!”
活捉?他缩在岩石的阴影里,第一次感受到了彻骨的恐惧——不是作为猎人,而是作为猎物,被更强大、更无法理解的力量盯上的恐惧。
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突然从灌木丛后现身,手里举着的不是黑乎乎的猎枪,而是一把造型奇特、带着金属管子的发射器。
他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沉咆哮,既是警告,也是绝望的本能。年轻警察果断扣动了扳机。
“噗”一声轻微的闷响,脖颈上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愤怒地转身想逃,却感觉四肢如同灌了铅,山林在他眼前疯狂旋转、模糊、变暗……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的脸贴在冰冷的泥土上,看见地上有半截不知被谁丢弃的、染着污渍的破镜子碎片。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凑过去,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瘦骨嶙峋、毛色暗淡的虎脸,那双巨大的、非人的眼睛里,充满了最原始、最彻底的惊恐。
多么可笑啊。他混沌的脑子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
当初选择扮演掠食者,是因为觉得那样很强大,可以践踏别人的恐惧。
再次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栅栏贴着侧脸。他躺在坚硬的铁笼里。四周是刺眼的白色灯光和雪白的墙壁,几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影在来回走动,用冷漠的声音记录着:
“观测对象f-01,体征基本稳定。”
“毛发样本分析完成,与任何已知虎种或亚种均不匹配……基因测序显示,存在高度退化的人类基因序列标记……不可思议……”
“行为观察继续,重点注意其是否有异于普通野生动物的认知表现……”
他试图挣扎,想发出愤怒的质问,但冲出喉咙的,只是一串虚弱而沙哑的、介于咳嗽和咆哮之间的“嗬嗬”声。一个研究员模样的年轻人走近,隔着儿臂粗的铁栏杆,用长柄夹子放下一只不锈钢盆,里面是一大块带着淋漓鲜血、似乎还在微微颤动的生肉。
他看着那团血淋淋的肉块,胃里一阵生理性的翻腾痉挛,那是残存的、属于“人”的部分在剧烈抗拒。但一股更强烈、更根本的、属于老虎的饥饿本能,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意志,让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舌头,腥臭的涎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最终俯下了头,开始机械地撕咬、吞咽。皮毛的腥臊、血肉的温热、铁笼的冰冷,混杂在一起。
笼子外面,当初那个被他吓跑、丢了简历和公文包的年轻人,此刻胸前挂着一张“实习生”的证件,作为动物行为学的研究助理,正拿着记录板,非常认真地写着:“观测对象f-01,今日表现出明显的刻板行为,频繁用右前爪在地面重复抓挠,轨迹疑似……某种书写动作?这在其所属的、假设的虎类亚种中极为罕见。”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透过铁栏的缝隙,死死盯住那个埋头记录的、熟悉又陌生的侧影。他想大喊,想用尽灵魂的力量呐喊:“救我!我是人!我和你一样!”
但冲出胸腔的,只是一声沉闷而充满野性的虎啸,在空旷的观察室里回荡。
年轻人被吓了一跳,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凑近看了看笼中焦躁徘徊的老虎,然后在记录本上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此外,观测对象的发声方式也独具特点。初步音频分析显示,其声波波形在特定频段,与人类语言的某些特征有近似之处。这或许是一种为吸引或迷惑猎物而演化出的、极为巧妙的拟态行为,值得深入研究。”
他停止了这无用的、徒劳的嘶吼,巨大的身躯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筋骨,瘫软在冰冷的笼底。琥珀色的兽瞳里,最后一点属于“人”的光彩,熄灭了。
他终于,连为自己辩解的资格与最后一丝可能性,都彻底失去了。从里到外,完完全全,成了一头关在笼子里、供人研究的珍稀动物f-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