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东北春耕(2/2)
天,快亮了。
三、铁牛苏醒
3月5日,佳木斯农机站。
天刚蒙蒙亮,院子里的喧嚣就开始了。五十台苏联援助的“斯大林-80”拖拉机,像五十头沉默的铁牛,整齐排列在露天地里。一夜的霜,在它们深绿色的装甲上镀了层银白。
赵大山从维修车间里钻出来,手里拎着扳手,呵出的气在胡茬上结了细冰凌。他是农机站最老的技工,从伪满时期就在这儿修机器,今年五十八了,背有点驼,可一双手还稳当得像台钳。
“师傅,这辆。”徒弟小柱子指着一台拖拉机,履带松垮垮地耷拉着。
赵大山没说话,蹲下身,手在履带上一节一节摸过去。零下十度的铁,沾手就撕下一层皮。他摸到第三个滚轮时,停住了。
“这儿。”他用扳手敲了敲,声音发闷,“轴承碎了。”
“仓库里没备件了。”小柱子苦着脸,“苏联的配件,去年就用完了。咱们自己厂的,规格对不上。”
赵大山直起身,眯眼看了看天。灰白色的天空,没有云,也没有太阳,就是一片冻住的、厚重的灰。他又蹲回去,这次干脆躺到车底下去。冰冻的地面透过棉袄,寒气针一样扎进来。
他在车底下待了二十分钟。出来时,脸冻得发紫,可眼睛里有光。
“有办法。”他把小柱子叫过来,用粉笔在冻硬的地上画图,“看见没,这个承力结构,咱们可以用轧钢厂的废料,重新车一个。尺寸我改过了,这儿加厚两毫米,这儿开个槽……”
他讲得仔细,小柱子听得更仔细。周围几个技工也围过来,蹲成一圈,看着地上那幅简陋却精确的草图。风刮过来,粉笔痕有点模糊,赵大山又描了一遍。
“能行吗,师傅?”有人小声问。
“不行也得行。”赵大山说,“离春耕就剩半个月,这些铁牛有一头趴窝,就少耕几百亩地。少几百亩地,就少收几万斤粮。几万斤粮,够一个村子吃一冬。”
他说完,又钻进车底下去了。这次带着小柱子,师徒俩在车底叮叮当当敲打起来。其他技工散了,各自回到自己的拖拉机前。院子里,扳手声、锤击声、偶尔的吆喝声,混成一片粗粝的交响。
中午时分,林默来了。
他没惊动任何人,悄悄走进院子,在一台台拖拉机间穿行。有的拖拉机已经发动,突突地冒着黑烟;有的还拆开着,零件摆了一地;技工们蹲着、跪着、躺着,手上脸上都是油污。
他在赵大山那台车前停下。车还趴着,赵大山半个身子探在引擎盖里,小柱子在下面递工具。
“老师傅,”林默开口,“这台什么时候能修好?”
赵大山从引擎盖里退出来,看见是林默,用袖子抹了把脸,抹出一道油污的黑痕。“今天,今天一定修好。”
“缺配件?”
“嗯,自己改了一个。”赵大山从车底摸出那个新车的轴承,铁疙瘩还热着,显然是刚加工出来的。
林默接过来,掂了掂,又仔细看那精巧的改造。“好手艺。”他由衷地说,“这办法,其他车有类似问题也能用?”
“能。我画了图,让柱子去教其他人了。”
林默点点头。他喜欢这样的工人——话不多,可手里有活,心里有数。
下午,院子里忽然一阵骚动。一辆卡车开进来,车上盖着帆布。卡车停稳,帆布掀开,露出三台崭新的、油漆味还没散尽的播种机。
“咱们自己造的!”农机厂长王建国从驾驶室跳下来,四十多岁的汉子,激动得像个孩子,“林工,您看看,哈尔滨农机厂,用鬼子留下的旧机床改的,精度差了点,可用能用!”
林默走近。播种机确实粗糙,焊接处凹凸不平,油漆也刷得马虎。但他蹲下身,用手拨弄排种器,齿轮咬合顺畅;又看开沟器,角度合适。
“试试。”他说。
机器被推下卡车,挂上一台已经修好的拖拉机。地是冻的,但有一片试验田特意留了没上冻的。拖拉机轰鸣着开过去,播种机在后面,划开一道均匀的浅沟,种子簌簌落下,间距几乎分毫不差。
林默跟着走了一垄,蹲下,扒开土。种子埋的深度,正是农技手册上要求的三到五厘米。
“好!”他直起身,拍王建国的肩,拍得很重,“月底前,再生产一百台!”
“保证完成任务!”王建国胸脯挺得老高。
夕阳西下时,院子里五十台拖拉机,有四十八台已经发动起来。五十台铁牛,轰鸣着,震颤着,喷出的黑烟在寒冷的空气里凝成一片低垂的云。赵大山站在那片云下,看着自己修好的那台车,突突地喘着粗气,履带碾过冻土,留下深深的辙印。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黄昏,他修好第一台拖拉机——那时还是日本人开的农场,车是日本的,修好了,日本工头赏了他一巴掌,嫌他修得慢。
而现在,这些铁牛,是中国的,耕的地,也是中国的。
老师傅转过身,悄悄抹了把眼睛。风太大,吹得眼睛疼。
四、金色的希望
3月着那本《科学种田手册》。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粗糙的纸张,抚过那些简单的图画和文字。他可能不认得几个字,但他看得懂图,看得懂那份想要把地种好的、拳拳的心意。他的老伴,可能在旁边纳着鞋底,偶尔抬头看他一眼,昏黄的灯光,把两人相依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放得很大,很暖。
这是一个普通的、东北早春的夜晚。寒冷尚未退去,风里还带着冰碴子。田野空旷,村庄寂静。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没有凯歌高奏的欢腾。只有无数细微的、具体的事情,在发生,在进行:算盘在响,笔尖在动,种子在瓦罐里沉睡,农民在油灯下学习,干部在汽灯下筹划,铁犁在角落里等待下一次出征。
但林默知道,就在这看似寻常的寂静之下,有一种巨大的、不可阻挡的力量,正在酝酿,正在积聚。那是千万人对于温饱最质朴的渴望,那是对于土地最深沉的信任,那是用汗水、智慧、甚至生命,去换取一个确定未来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种子已经播下——不只是“抗寒一号”的玉米种子,更是希望、知识、和变革的种子。
它们正沉睡在冰冷的、肥沃的黑土之下,吸收着大地的滋养,积聚着破土而出的力量。只等春风再暖一些,只等阳光再烈一些,便会顶开坚硬的土层,探出嫩绿的、不屈的芽尖,然后,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生长出无边无际的、金色的未来。
林默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最后的霞光收尽,天空变成了深邃的宝蓝色,星星更亮了,一颗,两颗,越来越多,清冷地闪烁着。
寒风掠过旷野,扬起细微的尘土。他拉紧了大衣的领子,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在夜幕下归于沉寂、却又仿佛涌动着无限生机的田野,然后转身,向着村庄那片温暖的、稀疏的灯火,稳步走去。
他的背影,融入了越来越浓的夜色里。而在他身后,无垠的黑土,正沉默地、耐心地,等待着惊蛰的雷声,等待着春天的雨水,等待着那场已经拉开序幕的、关于生存与希望的、宏大而细微的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