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崔衙内白鹞招妖(2/2)
崔衙内实在忍不下去了,举起手里的弹弓,拉满弓弦,瞄准了骷髅,“嗖”地一下把弹丸射了出去。只听“啪”的一声响,再定睛一看,骷髅和白鹞子全都不见了踪影。崔衙内只好骑着马,走出了松林。可一出来,发现随行的众人也都不见了。他再回头看那片松林,四周竟然全是青草。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崔衙内只能慢悠悠地往前赶路,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他翻身下马,牵着马缰绳,打算走出这山口。这时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红红的太阳向西沉落,乌鸦喜鹊纷纷飞回树林,高声鸣叫。打鱼的人停住小船,收起船桨;赶路的游子还在贪恋路程,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庄若隐若现。山中的寺庙寂静无声,佛前的银灯散发着微光。月亮从东边的郊外升起,孤零零的村子里,酒旗已经收了起来。砍柴的樵夫踏上归途,沿着古老的道路,蹚过前面的小溪,时不时能听到猿猴的啼叫和老虎的咆哮。深宅大院里的女子,正斜靠着门,盼着丈夫归来。
崔衙内独自一人牵着马,走到一个地方,发现这根本不是早上进山时走的路。借着微弱的星光,远远地望见几间茅草屋。崔衙内心里暗自庆幸:“谢天谢地!这里要是有人家就好了。”他连忙快步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一座庄院:庄,庄!临近河堤,背靠山冈。青色的瓦屋,白色的泥墙。桑树和麻田在阳光下舒展,榆树和柳树排列得整整齐齐。山鸡在竹林里啼叫,野狗在村子里吠响。 淡淡的烟雾笼罩着茅草房舍,薄薄的晨雾笼罩着田地桑园。家中有多余的粮食,鸡和狗都吃得饱饱的;家里不用服徭役,子孙后代都安康幸福。
崔衙内把马拴在庄院前的柳树上,上前敲门,喊道:“我是路过的行人,不小心迷失了道路,想借贵庄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就寻路回家。”庄院里没人应声。崔衙内又喊道:“我是现任中山府崔丞相的儿子,因为丢了新罗白鹞才迷失了方向,恳请庄主行个方便,借宿一晚。”他接连敲了两三次门,才听见里面有人应道:“来了,来了!”只听一阵脚步声和穿鞋的声响,一个人走出来开了门。崔衙内抬头一看,不由得叫苦不迭!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早上那家乡村酒店里的酒保。
崔衙内惊讶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酒保回答说:“禀报官人,这里是我主人家的庄院。我这就进去禀报主人,马上出来招呼您。”酒保进去没多久,就看见几个青衣丫鬟簇拥着一个穿红衫的女子走了出来。这女子的美貌,就算是画圣吴道子再世,也画不出她那风流的身段;就算是能言善辩的蒯文通复生,也说不尽她那动人的神韵。
崔衙内不敢抬头直视,连忙行礼道:“拜见娘娘,我崔亚迷失了道路,冒昧前来,恳请在贵庄借宿一晚。明天我回家之后,我爹爹崔丞相一定会前来报答您的恩情。”只见那女子开口说道:“我已经等衙内您很久了,果然有幸等到您来访。请衙内先进庄院里坐坐吧。”崔衙内连忙推辞:“不敢冒昧闯入!”可那女子再三邀请,盛情难却,崔衙内只好行了个礼,跟着她走进了庄院。
到了一间草堂里,只见里面灯烛明亮,青衣丫鬟连忙奉上茶水。崔衙内起身道谢,问道:“敢问娘娘,这里是什么地方?娘娘您姓甚名谁?”女子听他这么问,轻启朱唇,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说了几句话,崔衙内听完,心里暗道:“这事也太古怪了!”喝完茶,崔衙内接过茶杯,心里琢磨着:“我肚子早就饿了,怎么只给我喝茶啊!”
正在他暗自嘀咕的时候,女子吩咐下人摆上酒菜。话音刚落,青衣丫鬟就端来了果盘,片刻之间,一桌丰盛的酒席就准备好了。众人在露天里设宴,灯烛照得四周亮堂堂的。桌上摆满了奇珍异宝做的杯盘,席上放着金酒杯、玉酒壶。珊瑚做的筵席上,美丽的青衣丫鬟捧着酒杯;玳瑁做的杯子里,粉嫩的丫鬟斟满了美酒。
崔衙内拱手说道:“多谢娘娘赐酒,我实在不敢独自享用。”女子笑着说:“不妨事,委屈公子少喝几杯。我家也是功臣贵戚之后呢。”崔衙内又问道:“冒昧请问娘娘,您究竟是哪一家的千金?”女子却说:“公子不必多问,日后自然会知道。”崔衙内着急地说:“我家里的父母还在等着我回去,恳请娘娘指条路,让我早点回家吧。”女子回答:“公子别急,我父亲是五霸诸侯的姻亲,您又是宰相的儿子,咱们两家门当户对。我之前听爹爹说亲事,东边的不成,西边的也不就,没想到我们的姻缘竟然在这里相遇了!”
崔衙内听完这话,心里更加慌乱,却又不敢违抗,只能连连应声。两人一杯接一杯地喝了好几轮,崔衙内再次恳求道:“请娘娘指条路,让我回家吧。”女子说:“无妨,明天我就让爹爹送公子回去。”崔衙内连忙说:“自古男女有别,不能同席共饮。而且‘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我实在担心在娘娘面前失礼,冒犯了您。”女子却说:“没关系的,就算成不了夫妻,我明天也一定会送公子回去。”
崔衙内正晕乎乎的,像在做梦一样,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人声和马叫声。青衣丫鬟进来禀报:“将军回来了!”女子说:“我爹爹回来了,请公子稍等片刻。”说着,她迈着轻盈的脚步,起身迎了出去。崔衙内心里嘀咕:“这里哪来的将军!”他蹑手蹑脚地跟在女子身后,转过一个阁子,就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崔衙内躲在暗处,用舌尖舔破窗纸,往里一看,顿时吓得浑身冒冷汗,连动都动不了了,心里暗道:“我这下小命不保了!跑了一整夜,竟然跑到了这个人的家里!”
原来,崔衙内从窗缝里看见,阁子里整齐地摆着两行朱红椅子,主位上坐着的,正是白天被他用弹弓打中的那个一丈来高的骷髅。只见那女子走到骷髅面前行了个礼,问道:“爹爹,您没什么事吧?”骷髅开口说道:“女儿,你快过来看看我!我白天出去,看见一只雪白的鹞子,觉得它很稀奇,就捉回来架在手里。谁知被一个小子在山脚下打了我一弹子,正好打在我眼睛上,疼死我了!我去问了山神土地,才知道那小子是崔丞相的儿子崔衙内。我要是捉住他,就把他绑在将军柱上,剖开他的肚子,挖出他的心肝。我左手端着酒,右手拿着他的心肝,喝一杯酒,嚼一块心肝,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骷髅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一个人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早上那家酒店的酒保。骷髅问道:“班犬,你都听见了吗?”班犬连忙说:“小的刚听见了!真是太可恨了,那崔衙内早上还来店里买酒喝,没想到竟然敢打将军的眼睛!”女子连忙求情道:“爹爹,他肯定是不小心误伤到您的,还望爹爹饶了他吧。”班犬在一旁煽风点火:“妹妹别怪我多嘴,那崔衙内刚才还和您在草堂里喝酒呢!”女子赶紧说:“爹爹,崔公子和我是五百年前定下的姻缘,您就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他吧!”骷髅听了,气得一直发怒,女子则在一旁不停地劝说。
崔衙内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心里暗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连忙转身跑出草堂,打开庄院的大门,跳上马背,一鞭子抽下去,那匹马四蹄翻飞,跑得飞快。他只顾着拼命赶路,根本顾不上辨别方向,连夜狂奔,直到天色渐渐亮了,才终于逃出了定山。崔衙内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谢天谢地!”
正在这时,林子里突然冲出来十几个人,大喊着把他团团围住。崔衙内叫苦道:“我太倒霉了!刚出龙潭,又入虎穴!”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些人都是自己随行的随从。崔衙内说道:“你们可吓死我了!”众人连忙问道:“衙内,您昨晚去哪里了?我们找了您一夜,要是今天再找不到您,我们都得去吃官司了!”崔衙内把昨晚遇到的怪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众人都吓得用手拍着额头,说道:“幸好您没事,保住了性命!我们昨晚一夜都不敢回去,一直在这片林子里等到天亮。对了,那只新罗白鹞,原来飞到了林子后面的树上,我们刚才已经把它找回来了。”
那个养角鹰的猎户又凑过来说:“禀报衙内,小的就住在这一带,这山里有好多珍奇的飞禽异兽,不如我们再进山去打猎吧,别浪费了这只新罗白鹞。”崔衙内一听,怒道:“你还敢提这事!”众人搀扶着崔衙内,一起回了府里。一行人没来得及领赏,就直接进了厅堂,崔衙内见到父母,连忙行礼。崔丞相问道:“你昨晚一夜没回来,去哪里了?可把你母亲担心坏了!”崔衙内说:“爹娘,儿子昨晚遇到了一件天大的怪事!”说着就把昨晚的经历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崔丞相听完,气得大发雷霆,喝道:“你这小子,净在这里胡说八道!罚你去书院里闭门思过,让院子里的人看着你,不许你再出来乱跑!”崔衙内没办法,只能乖乖地去了书院。
时光过得飞快,转眼间三个月就过去了。这时正是盛夏时节:夏,夏!雨后的亭台屋舍清爽宜人,手中的纨扇轻轻摇动,和煦的南风缓缓吹来。有人披散着头发、敞开衣襟纳凉,有人在玩弹棋、打马的游戏,古旧的鼎炉里焚烧着龙涎香,照壁上挂着名人的画作。 竹林小径里清风拂面,两行青翠的松树遮蔽了屋瓦。此时最惬意的事,莫过于把李子和西瓜浸在凉水里消暑,对着美酒,随时打开刚腌好的鱼鲊享用。
崔衙内被父亲罚在书院里闭门思过,整整三个月没踏出书院大门。这天天气格外炎热,他便离开书院,去后花园里乘凉。坐下之后,崔衙内感慨道:“憋了三个月没出门,今天在这里乘凉,真是快活啊!”听着更鼓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二更天。一轮明月从东边缓缓升起:月,月!升落不停,无休无歇。夜晚从东边升起,拂晓向西边沉灭。难得看到圆满无缺的模样,却常常遇上阴晴圆缺的时节。最适宜在午夜时分赏玩,也最配得上三秋的景致。清幽的月光能抵挡凛冽的寒霜,皎洁的月色能胜过祥瑞的白雪。深夜里月光穿过窗户,忽然吹来一阵清风,曾让多少离乡之人倍感凄凉。
崔衙内趁着月色,在花园里悠闲地散步观赏。忽然,天边涌起一片黑云,云团散开的地方,出现了一辆香车,由一个人驾着,车里坐着一位妇人。崔衙内定睛一看,驾车的人正是之前那家酒店的酒保班犬,香车里坐着的穿红衫的女子,正是那天在定山庄院里留他喝酒的女娘。女子下了车,开口说道:“衙内,前些日子我好心留你住宿,你怎么不辞而别呢?”崔衙内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说道:“饶命啊!我要是不走,你爹爹就要左手端着酒,右手拿着我的心肝当下酒菜了!恳请娘娘饶我一命!”女子笑着说:“你别怕,我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我是天上的神仙。我和你有五百年的姻缘,今天特意来和你做一对恩爱夫妻,共享比翼双飞的快乐。”说罢,她让班犬自己驾着香车离开,崔衙内一时间被女子的美色迷了心窍,竟鬼迷心窍地答应了:色,色!让人难以割舍,也最容易迷惑人心。它隐藏在幽深的闺房里,也躲藏在杨柳依依的街巷中。能消磨君子的德行,也能助长小人的志气。南唐后主李煜空有满腹才情,商纣王徒有一身力气,最终都因贪恋美色误了国。 它是一把伤人不见血的刀,也是一个当面就能夺人性命的贼。这才知道,那双流转的眼波有多厉害,无数贤能之士和愚昧之人,都被它沉溺其中。
崔衙内和女子一起在书院里过了好几天。书院的院子发现,这几天衙内不许任何人进书院,心里十分纳闷。当天夜里,院子偷偷看见书院里有一个妖媚的妇人,赶紧先禀报了管家婆,管家婆又立刻禀报了崔丞相。崔丞相一听,顿时怒不可遏,拿着宝剑就冲进了书院。崔衙内看见父亲来了,只能连忙行礼。崔丞相怒气冲冲地说:“我儿,我让你在书院里好好读书,你怎么竟敢招惹来历不明的女子?这事要是被朝廷知道了,只会说我纵容你胡作非为!这还会耽误你将来的仕途啊!”崔衙内只能一个劲地应声,辩解道:“爹爹,没有这回事。”
崔丞相正要再追问,只见屏风后面走出那个红衣女子,对着他盈盈行礼,问了声好。崔丞相看见女子,火气更大了,举起手中的宝剑,大步向前,大喝一声:“看剑!”这一剑要是砍不下去,还能万事俱休,可一剑砍下去之后,崔丞相反而往后退了三步。再看手里的宝剑,只剩下一个剑柄,他顿时大吃一惊,站在原地进退两难。这时女子开口说道:“相公您别生气!我和崔公子有五百年的姻缘,本就该结为夫妇,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一起修成神仙了。”
崔丞相无计可施,只好回去和夫人商量,打算请法师来捉拿这个女子。可接连请了好几个法师,都奈何不了这个女子。崔丞相正为此事烦恼不已,只见负责接待宾客的客将司前来禀报:“禀报相公,有一位司法官,名叫罗公适,刚到任,前来拜见您。客司告诉他您现在不见客,他问起缘由,客将司就把衙内的这件事说了一遍。罗司法官说:‘这地方有一位在世修行的神仙,能断这件事。这位神仙名叫罗公远,是我的兄长。’”客将司把这些话一一禀报给了崔丞相。
崔丞相听了,立刻让人请罗公适相见。喝过茶之后,崔丞相连忙询问罗公远真人在何处,问清楚详细地址后,马上写了一封书信,派人去请罗公远下山。罗公远来到崔丞相府中,崔丞相一看,这位真人果然气度不凡。他立刻带着罗公远来到书院,让他和那个红衣女子相见。罗公远劝说女子:“你就看在我的薄面上,放过崔衙内吧。”可女子根本不肯答应。罗公远见再三劝说都没用,就施展法术,忽然刮起一阵怪风:风,风!吹得翠叶飘荡,吹得红花飞舞。一会儿刮向南边,一会儿刮向北边,一会儿吹向东面,一会儿吹向西面。春天里吹开了柳叶,秋天里吹落了梧桐叶。 清凉的风钻进朱红大门的富贵人家,寒冷的风也吹进了简陋的小巷里。风声像鼓声一样震撼着大地,又像雷声一样响彻晴空。把天地间的尘埃都清扫干净,驱散阴云,让太阳重新显露出来,真是功德无量。
这阵风吹过之后,从空中降下两个道童,一个手里拿着一条缚魔索,另一个手里拿着一根黑柱杖。罗公远吩咐道童捉拿那女子,女子见道童要来抓自己,急忙喊了一声“班犬”。只见班犬从半空中跳了下来,怒气冲冲地握紧双拳,冲上来抵挡道童。要知道邪终究压不过正,两个道童甩出一条绳索,先绑住了班犬,接着又绑住了那个红衣女子,然后大喝一声,让他们现出原形。班犬一下子变成了一只老虎,红衣女子变成了一只红兔子。而那个骷髅神,原来是晋朝的一位将军,死后葬在定山之上,年深日久,尸骨成了精怪,才出来作祟害人。
罗公远收服了这三个精怪,救了崔衙内的性命。从那以后,定山一带就太平无事了。这段故事,就叫做《新罗白鹞》,也叫《定山三怪》。有诗为证:
虎奴兔女活骷髅,作怪成群山上头。
一自真人明断后,行人坦道永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