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回声的聚会(2/2)
“您刚才唱歌的时候,想起了什么?”
老人喝了口茶,想了想:“想起了我第一次进厂的样子。那时候才十八岁,啥也不会,师傅手把手教。第一次独立操作机床,手抖得跟筛糠似的。”
“那台机床现在还在吗?”
“早不在了。”老人摇摇头,“厂子改制的时候,当废铁卖了。不过啊,”他拍拍胸口,“在这儿呢。开机床的手感,机床的声音,都在这儿记着呢。”
小星星把这段话录了下来。他走到另一位老人面前,问的是同样的问题。
“我想起了我老伴儿。”这位老人说话慢悠悠的,“她也是我们厂的,在装配车间。我们就是在厂里认识的。那时候厂里组织文艺比赛,她唱歌,我拉二胡……”
“您还会拉二胡?”
“会啊,好久没拉了。”老人眼睛一亮,“我二胡还在家呢,下次带来!”
小星星一个一个问下去,每个人的回答都不一样,但都绕不开那个已经消失的工厂,那些已经逝去的年华。他录下了这些零碎的回忆,像捡起一片片散落的拼图。
休息了二十分钟,歌声又响起来了。这次唱的是比较舒缓的歌,《茉莉花》《洪湖水浪打浪》……老人们的妻子们——那些老奶奶们——声音亮了起来,女声部像清泉一样流淌在男声的厚重之上。
唱到《茉莉花》时,张奶奶——那位曾经的播音员——站了起来。她没有唱歌,而是朗诵: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芬芳美丽满枝桠,
又香又白人人夸……”
她的声音真好听,像广播里的播音员,字正腔圆,又带着浓浓的感情。老人们安静地听着,有人轻轻跟着哼。小星星录这段时,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他怕任何一点杂音都会破坏这美好的瞬间。
朗诵完,张奶奶坐下了,有些不好意思:“老了,嗓子不如从前了。”
“好听!”老人们齐声说,然后又是掌声。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十一点了。刘师傅看看表:“最后一首,唱什么呢?”
“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吧。”王师傅提议,“咱们虽然不年轻了,但心还年轻。”
音乐响起,这次老人们没有马上唱。前奏很长,电子琴的声音在活动室里回荡。然后,刘师傅起了头: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老人们唱得很慢,很深情。小星星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这不是在唱给彼此听,也不是在唱给孩子们听,是在唱给时间听。每一句歌词,都像是在跟年轻时的自己对话。
唱到“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时,好几个老人的声音哽咽了。但他们没有停,继续唱着,把眼泪唱进了歌声里。
歌唱完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老人们花白的头发上,照在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空气里有灰尘在光柱里跳舞,慢悠悠的,像在配合这一刻的宁静。
最后还是刘师傅打破了沉默:“好了,歌也唱了,话也说了。孩子们,”他转向小星星他们,“录得怎么样?”
“录得很好!”小星星赶紧说,“特别清楚,特别感人。”
“那就好。”刘师傅点点头,“这些声音交给你们,我们放心。”
老人们开始陆续离开。走的时候,他们互相搀扶,走得很慢。小星星他们帮着收拾椅子,整理设备。活动室渐渐空了,只剩下阳光和回声。
“我们也走吧。”刘师傅说,“我请你们吃午饭。”
“不用了刘爷爷,我们回家吃。”小星星说。
“那不行,忙了一上午,得吃点好的。”刘师傅很坚持,“就前面那家面馆,他家的打卤面好吃。”
面馆不大,但干净。刘师傅点了四碗打卤面,又加了两个小菜。面端上来,热气腾腾,卤子里的肉丁、黄花菜、木耳堆得冒尖。
“吃,趁热吃。”刘师傅自己先吃了一大口。
孩子们确实饿了,埋头吃起来。面很筋道,卤子咸香适中,吃得人浑身暖和。
“刘爷爷,”小文抬起头,“今天那些歌,您们平时还会唱吗?”
“偶尔吧。”刘师傅慢慢搅着面,“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会哼两句。但像今天这样大家一起唱,好多年没有过了。”
“为什么不多聚聚呢?”
“人老了,出门不方便。有的住得远,有的身体不好。”刘师傅叹了口气,“这次能来这么多人,我也没想到。可能是听说孩子们要录音,都觉得得支持支持。”
小星星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原来老人们这么重视他们的项目,这么珍惜这次录音的机会。
“我们会好好整理这些录音的。”他认真地说,“做一个特别的专辑,让更多人能听到。”
“好,好。”刘师傅笑了,脸上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开,“等你们做好了,也给我们这些老家伙听听。让我们也听听,自己的声音在你们手里变成了什么样。”
吃完饭,刘师傅坚持付了钱。走出面馆,阳光正烈,街边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影子。
“回去吧,路上小心。”刘师傅站在店门口,朝他们挥手。
“刘爷爷再见!”
回家的公交车上,四个孩子都很安静。小星星抱着设备包,感觉里面装的不是录音设备,而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他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心里默默许下一个承诺:一定要把这些声音做好,不辜负老人们的期待。
到家时,林绵正在包饺子。面板上摆着一排排白胖的饺子,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回来啦?怎么样?”林绵手上沾着面粉。
“特别好。”小星星放下包,洗了手过来帮忙,“录了二十三位老人的歌声,还有很多采访。”
“那得好好整理。”林绵递给他一块面团,“来,学学包饺子。手上有活儿,脑子里的事反而能想清楚。”
小星星学着妈妈的样子,放馅,捏边。第一个饺子包得歪歪扭扭,馅还漏出来了。林绵不嫌他笨,手把手地教:“这里要多捏一下……对,这样……”
慢慢地,他包的饺子也像样了。虽然比不上妈妈的整齐,但至少能站住了。包饺子的时候,他讲了上午的事:老人们的歌声,他们的回忆,那个不能出声却在心里唱歌的老奶奶。
“你知道吗,妈,”小星星捏好一个饺子,放在面板上,“刘爷爷说,他们把声音交给我们,很放心。”
林绵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地看着他:“那是因为他们看到了你们的用心。用心做事的人,谁都放心。”
饺子包完了,整整两盖帘。林绵煮饺子的时候,小星星回到房间,小心翼翼地把录音文件导入电脑。他戴上耳机,先听了一小段。
耳机里传来老人们的歌声,比现场听更清晰,更立体。他听到了之前没注意到的细节:有人唱歌时轻轻的换气声,有人打拍子时手指敲椅子的声音,歌声间隙里隐约的咳嗽声……所有这些,都让录音有了温度。
霍星澜下班回来时,饺子刚好出锅。一家人围坐吃饭,小星星又讲了一遍聚会的事。
“你录了多少?”霍星澜问。
“三个多小时的素材。”小星星说,“光是歌声就一个多小时。”
“那得好好筛选。”霍星澜夹起一个饺子,“做声音作品就像盖房子,材料多了是好事,但要懂得取舍。不是所有声音都要用上,选最能打动人心的那些。”
这话小星星记在了心里。饭后,他打开电脑,开始整理录音。三个多小时,他不可能全部听完,只能先拉进度条,找那些特别的部分。
他找到了张奶奶朗诵《茉莉花》的片段,找到了老人们合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时哽咽的瞬间,找到了那位不能出声的老奶奶说“我在心里唱呢”的对话……每一个片段,他都做了标记,写了简单的备注。
整理到晚上九点多,林绵催他洗澡睡觉。热水冲在背上时,小星星还在想那些声音。他想,也许可以做这样一个作品:从老人们陆续到来的环境音开始,到歌声响起,到采访片段,再到最后的合唱。像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
睡觉前,他在任务笔记本上写:
“今天,回声找到了回声。
“二十三位老人,三个小时的歌声和回忆。当我闭上眼睛听录音时,能看见阳光照进活动室的样子,能看见老人们脸上的皱纹在歌声中舒展。
“那位不能出声的奶奶说,她在心里唱。我突然明白了,声音的真正力量不在于音量大小,而在于是否发自内心。心里的歌声,也许是最响亮的。
“刘爷爷说,他们放心把声音交给我们。这句话沉甸甸的,像一颗珍贵的种子,我得用最好的土壤去培育它。
“爸爸说要做取舍。是的,三个小时的素材,不能全都用上。要选那些最有光的片段,像从沙里淘金。每一粒金子里,都藏着太阳的碎片。
“光的河流今天格外宽阔。老人们的歌声像一条支流汇入,带着时间的颜色,带着记忆的温度。这条河越来越丰满了,能映照出更多天空。
“桥又延伸了一段。今天,桥上有二十三位老人走过,他们留下的不只是脚步声,还有歌声,笑声,叹息声。这些声音会在桥上一直回荡,像永远不会消失的回声。
“而我,学会了更敬畏地倾听。当老人们唱歌时,我不是在录音,而是在接收一份礼物。这份礼物很重,得用双手小心捧着。
“夜深了,远处又有火车汽笛声。这声音让我想起老人们说的,当年厂里的火车专线,每天运送材料和产品。现在那条铁路早拆了,但汽笛声还在,在不同的火车上,继续着旅程。
“明天开始正式制作《爷爷奶奶的歌》。但今晚,我只想让那些声音在梦里再回响一会儿。
“晚安,所有慷慨赠与回声的喉咙。
“晚安,所有珍藏回声的耳朵。”
写完,小星星没有立刻关灯。他坐在床边,静静听了一会儿夜晚的声音。远处隐约还有车声,更远处不知哪家养的鸽子在咕咕叫,近处是冰箱启动时低沉的嗡嗡声。
所有这些声音,和白天老人们的歌声,在这个春夜里交织在一起。过去和现在,回忆和现实,在这个收集声音的孩子的心里,找到了和谐的和声。
他知道,从明天开始,他要做的事情更有意义了。他不仅仅是在做作业,不仅仅是在完成项目,他是在搭建一座桥——连接过去和现在,连接老人和孩子,连接消失的声音和未来的记忆。
而这一切,都从倾听开始。
从珍视每一个声音开始。
从相信回声会永远回荡开始。
关灯,躺下。在黑暗中,他仿佛又听见了老人们的歌声,轻轻的,远远的,像从岁月深处飘来的风。
他微笑着闭上眼睛。
明天,回声将继续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