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论战(2/2)
然而,笔锋随即一转:“然,吴先生以逻辑实证主义为唯一标尺,断言不能证伪者即为无意义,此论恐怕是将‘科学’之一隅,视作了‘真理’之全部。科学本身亦在发展中,今日不可证伪者,安知明日仍不可证伪?以有限之知识,划定无限之可能,岂非另一种形式的‘迷信’?”
接着,他针对“阴阳五行”的指责,进行了深入的辨析:“吴先生讥讽阴阳五行为玄学符号,殊不知,此乃我先民观察自然、归纳生命现象所创造的一套‘系统论’模型。其价值,不在于描述具体的物质实体,而在于揭示事物之间相互联系、相互制约、动态平衡的‘关系’与‘功能’。譬如,‘阴阳’可理解为机体兴奋与抑制、合成与代谢之对立统一过程;‘五行’之生克乘侮,亦可视为对人体各系统功能复杂互动关系的朴素描述。此等宏观把握、整体调节之思维,恰是西医侧重于局部、微观分析之外的重要补充。”
关于经络脏腑,他承认其实体尚未完全明晰,但反问道:“空气无处不在,其具体分子运动轨迹,古人亦不知晓,然风之存在与力量,岂可否认?中医之‘气’与‘经络’,正是基于千百年临床实践,观察到的生命能量流通与信息传递之现象总结。其‘存在’先于‘机制阐明’,此正是科学未来需要探索之领域,岂能因暂时无法完全用现有科学语言解释,便断然否定其现象本身?”
他重点驳斥了“中医非科学故当废”的论点,提出了一个更为根本的问题:“医学之最终目的,是‘治病救人’,还是‘符合某种哲学定义’?若一种理论指导下的实践,能够有效解除病痛,拯救生命,那么,即便其理论体系暂时无法被现有科学范式完全涵盖,我们是否应因其‘不科学’的标签而轻易抛弃?这是否违背了科学‘求真务实’的初心?”
最后,他再次阐发“衷中参西”的理念:“吾所谓‘衷中’,是坚守中医整体、辨证、动态之核心智慧,此乃数千年实践检验之精华;‘参西’,是以开放胸襟,借用现代科学之方法与工具,使中医之‘所以然’更加明晰,使诊断更精确,用药更安全。此非调和,乃是发展;非抱残守缺,乃是返本开新。愿与吴先生及诸位关心国医命运之同仁共勉:勿以门户划界限,当以疗效论高低,以包容心态,共探人类健康之大道。”
林怀仁的文章,如同一位内功深厚的高手,没有硬碰硬,而是以柔克刚,将论战提升到了认识论、方法论和价值论的高度。他不仅回应了质疑,更重新定义了问题的边界——医学的本质是实践智慧,科学的目的是服务人类,而非削足适履。
这场“林吴之辩”迅速成为舆论焦点,引发了连锁反应。多家报纸开辟专栏,众多学者、医生、甚至普通读者加入讨论。支持吴启华者,继续强调科学的纯粹性与标准的普世性;而同情或支持林怀仁者,则开始反思“科学主义”的霸权,重新审视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的价值与转化路径。
吴启华很快发表了第二篇文章,语气虽稍缓,但立场依旧强硬,继续从分析哲学的角度纠缠于概念的清晰性与可证伪性。林怀仁则再次从容回应,进一步阐述了“不同知识体系有其不同的适用范围与有效性标准”的观点。
这场笔战持续了数月之久,双方往来数个回合,虽未能说服彼此,但其意义已然超越了个人的胜负。它如同一场思想的淬炼,迫使当时的知识界不得不更深入、更理性地思考“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科学与人文”这些缠绕了近代中国一个多世纪的核心命题。
通过这场论战,林怀仁和他的“衷中参西”理念,虽然依旧争议重重,却真正进入了主流学术视野,不再是边缘的、可被轻易忽视的声音。许多原本对中医抱有偏见的人,开始因为林怀仁严谨、理性、开放的姿态而愿意重新了解;一些有志于医学研究的年轻人,更是从中看到了一个充满挑战与希望的新方向。
报纸上的墨迹虽干,但这场论战所点燃的思想火种,却已在无数人心中悄然播下。它标志着,关于中医命运的探讨,已经从情绪化的喧嚣和暴力的打砸,开始转向了理性的辨析与学理的构建。这条路依然漫长且布满荆棘,但林怀仁知道,他正走在正确的方向上,用笔墨,为那寒冬中的种子,争取着宝贵的阳光与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