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陆上魏,海上吴(2/2)

——红色代表工匠,

——青色代表普通编户,

——金色……是世家大族。

金色的竹签,在冀州、兖州、荆州一带,密得像扎了一丛矛林。

曹昂披着绛色朝服,站在图前,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握着一支竹签,轻轻转动。

司马懿、陈群、荀攸等人列坐一旁,案上是刚刚呈上来的《均田试行草令》。

司马懿缓缓说道:

“殿下,如今天下虽定,然田地多归世家,流民无地可耕。

若不‘均其田、定其户’,不过十年,贫富之差将复如汉末,天下易乱。”

陈群点头:

“此次新政不过是从官地、荒田中先行抽拨,并不直接触动世族祖业,可稍安人心。”

曹昂却没立刻说话,他盯着冀州那片金色的竹签看了半晌,忽然把其中几根拔起,插到了青色边上:

“——从今日起,世家子弟若要保有田地,

必须出一部分入军、入学、入官。

不出者,籍没其三成田地,归于官府,分配新附户。”

荀攸轻轻一笑:

“殿下此举,不是直接与世家为敌,

而是逼他们把子弟送进国家机器。

日后,他们的根,就不再只在宗族,而在朝廷了。”

司马懿眼神微闪,缓缓躬身:

“此乃万世之计。”

曹昂转身,看向众人:

“海上有吴,陆上有魏。

我等若也学着汉末那般被十数世家架空,不过重演一遍旧戏。

与其如此,不若趁天下初定,先把这局棋,摆稳。”

他顿了顿:

“从今年起,凡郡国世家,有一子不仕、不耕、不战者,

视为‘游食’,收其田。

郡守不行此令者,连坐。”

厅中略一寂静。

这是在告诉整个天下——

“世家可以有,但必须为我所用。”

司马懿心中暗赞:

世子这一步,等于是把家国捆在一块儿了。

洛阳,宣德坊。

几位衣冠楚楚的世家子弟聚在一间清雅的茶楼里,屋里熏着沉香。窗外能看到宫城的一角。

清河崔氏、汝南袁氏旁支、颖川荀氏的族人,以及几位新近起家的“寒门新贵”都在。

有人甩着帛书,气不打一处来:

“这算什么?

我等几百年门第,如今竟要被人用一道‘游食令’逼着送子侄去做吏、做兵?”

另一人冷笑:

“你若不送,就看着自己家的田被县令封了去?”

角落里,荀氏族人捧着茶盏,神色却不那么激动:

“朝廷也未必就是要与你等为敌。

曹公在逸园养病,不再触这些事,

但太子……终究是要立自己的法。”

那清河崔氏一拍案几:

“可是我们当年举荐崔琰、毛玠时,曹公可从未如此!

这位世子殿下,和他父亲到底不像。”

旁边一位年轻的“寒门新贵”却低声说道:

“不像未必是坏事。

以前是我们去巴结士族的门,现在轮到士族的子弟,也要来敲朝廷的门了。”

话音落下,屋里一下子静了。

那些出身高门的大族子弟,第一次发现——

朝廷不再完全需要他们,

甚至是在反过来选人。

这一切,自然逃不过洛阳皇帝的眼睛。

宫中偏殿,刘协靠在榻上,手里翻着《均田草令》。

旁边太监奉上热汤,他挥挥手让退下,只留侍中在侧。

刘协看着那几行字,轻轻笑了一下:

“世子这孩子,比他父亲还狠几分。”

侍中小心翼翼:

“陛下,若世家抱怨,将来……是否对陛下不利?”

刘协合上竹简,眼中倒没有太多惊慌,反而有一种近似解脱的淡然:

“世家若怨,怨的是曹家,不是我。

何况——”

他抬头,看向窗外那一方略显灰暗的天:

“当年董卓挟天子,十常侍弄权,

世家只顾保住自己的门楣,有几人真心为我?”

侍中不敢答。

刘协又道:

“现在有人要拿制度来束缚世家,

于是他们才知道——原来被束缚的感觉,不太好。”

他轻轻叹口气:

“这是世子的天下。

朕不过是在这天下里,多坐几年而已。”

这句话说得极平静,

却让侍中心里一颤。

数日后,司马懿奉召前往逸园。

夜已深,园中竹影婆娑,水声潺潺。曹操披着狐裘,独坐水亭,案上摆着酒与一盘烤得焦黄的鱼。

司马懿行礼毕,曹操指了指对面的席位:

“仲达,坐。

听说,‘游食令’是你与昂儿推出来的?”

司马懿不躲不闪:

“世子主意,我不过草拟细则。”

曹操望着水面,忽然嘴角一挑:

“你倒没有替世家说情。”

司马懿垂目:

“世家之利,在旧日礼法;

魏国之利,在新法。

臣……只能选一个。”

曹操仰头大笑:

“你这张嘴,说话,比我还不中听。”

笑声止住,他顿了顿,语气里却多了几分感慨:

“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司马懿抬眼。

曹操看着夜色:

“我怕——我死之后,

曹家也变成一个世家,

然后被另一个有兵、有财、有才的人,像我当年那样,一点点挖空。”

司马懿心中微震:

这老狐狸,居然把这话说出口……

曹操缓缓道:

“所以我看昂儿动手收拢世家,

心里是疼的,也是……放心的。”

他转头,目光尖锐:

“仲达,你帮他吧。

你若要谋什么,将来自然有你的局。

但至少——

此刻你与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司马懿沉默良久,终于低声道:

“臣,明白。”

他在心里又补上一句:

越是这样的世子,将来……越不好对付。

日子这样一点点推过去,如河床上的水流,缓慢却不曾停。

北方鲜卑、乌桓彻底成为藩属,部落首领子弟被送往邺城,进太学、入羽林军;

荆州在新的军屯制度下,成了魏国的粮仓,同时也是南方的兵源重地;

益州被划为几大郡,专司茶木、铁器与蜀锦,织造工坊在成都附近林立;

河西走廊沿线设“西域都护府”,按期收西域诸国的贡物和马匹。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

从冀州、兖州、荆州、益州、凉州出发,

被汇入同一套科举雏形与军功体系:

“入太学、学律令;

入军府、习阵法;

有功者,出任郡县;

有才者,入尚书省。”

当一代又一代人都在这套制度里行走,

“曹魏”二字,已经不仅是一个家族,而是一种遍布天下的秩序。

某一年的秋天,

徐州城外的大道上,出现了很有意味的一幕。

从北方洛阳来的车队,车上载着法典、书籍,还有一批年轻的魏国官吏,要去徐州、扬州就任。

从南方建业来的船队,顺着运河抵达,带着香料、珍珠与海鱼干,要在徐州设立新的商贸行院。

车队与船队在城门口遇上,

尘土与水汽在半空交汇。

一个穿魏制青衣的少年官,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香料袋子,忍不住好奇:

“这是哪来的香?这么呛?”

一个穿吴地窄袖长衫的少年商人,笑着回敬:

“南洋来的,你若不习惯,可以试试这个——这是我们海上的盐,比你们北方的细。”

他们彼此打量,一腔好奇,毫无仇意。

那少年官伸手接过盐,小心翻开:

“我从书上看过,吴国如今多海上之利。

我在洛阳读书时,先生常说:‘陆有魏礼,海有吴律。’

原来你就是从那边来的啊。”

少年商人眨眨眼:

“我在建业也听人说,北边的太学讲究‘同文同律’,

还说你们那儿,世家子弟也得考试。

我爹说,他年轻时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被朝廷管到海边来。”

两人一愣,随即都笑了。

夕阳照着他们,一边是北地新官,一边是海上吴商,

却都不过是这新天下里的普通一员。

陆上的曹魏,

海上的孙吴,

在徐州这片当年烽火连天的土地上,

静静地完成了一次文明上的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