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曹丕返洛(2/2)

“臣不敢。”曹丕躬身而立,眼神沉静。

刘协微微点头,放下手中折子,语气含笑:“听闻玄德在徐州施政有方,此行可有所得?”

曹丕答道:“得三事:一见徐州民安,知玄德公不假仁;二见诸葛亮,识天下奇才;三知世心所向,不在兵锋,而在德义。”

刘协的神色微动。

他缓缓抬眼,目光中既有探询,也有几分怅然:“德义……若真能济天下,何至今日?”

曹丕正色:“德义未亡,只是无人敢用。”

刘协轻叹一声,合上案前的奏章:“此言有理。自董卓以来,刀兵未息,朕所见者皆争权逐利。唯曹公尚能扶持社稷,使朕仍得坐此殿中。”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但那笑意极淡,几乎掩不住骨子里的倦意。

曹丕察觉出这抹淡淡的讽刺,却仍恭敬回应:“陛下圣明。家父受命于天子,志在平乱。臣此番回京,得见陛下龙颜安康,实为天下之幸。”

刘协轻轻摇头:“子桓,你父忠勤,朕岂不知?只是天下人只见曹公之威,不见曹公之心。你可知,为何朕近月加封魏公,许其‘剑履上殿’?”

曹丕微微一怔。

刘协垂目,声音忽然轻了下来,像是对自己说:“不是朕惧他,而是朕欲知——他登高到何处,才肯停步。”

殿中陷入一瞬寂静。

曹丕的指尖轻轻一颤。

他明白,这并非质问,而是帝王的试探与悲凉。

他缓缓答道:“陛下,家父登高,不为夺天命,只为天下不坠。若他有日归政于陛下,亦是陛下恩德使然。”

刘协抬头看他,眼神渐渐柔和:“你倒与令尊不同。”

曹丕心头一动:“陛下何出此言?”

刘协起身,缓缓走下御阶,近前几步,低声道:“曹公见我,眼里有天下;你见我,眼里有我。”

曹丕一时怔住。

他看着这位被天下称为“天子”的人,第一次感受到他并非无能懦弱,而是被困在笼中的理智——清醒、压抑、近乎悲悯。

刘协重新坐回御座,神色恢复平静:“子桓,朕听说你文采甚高,能赋诗言志。徐州一行,可有新作?”

曹丕微微一笑,取出怀中一卷帛书。

“臣在徐州途中,见民生安定,感慨于心,遂成拙作一首《平原行》。”

他展纸诵道:

“原田无战火,野老尽耕耘。

风来禾黍香,日出童稚闻。

若问谁持国,惟言在圣君。

愿陛下安社稷,四海共承文。”

刘协听完,久久不语。

他放下茶盏,声音微微发颤:“你将功归于朕?”

曹丕拱手道:“臣所见,天下之安,不在一人之功,而在君臣同心。

若天下人都以为功在魏公,则乱根未除。若天下人信是陛下之德,则魏公之志可明。”

刘协凝视他许久,目光复杂:“你比你父,更懂人心。”

曹丕低头:“臣不敢。”

刘协微笑,那笑中竟带着一丝温意:“朕信你。日后宫中若有宴,必邀你同赏诗文。”

曹丕告退出殿,天光正盛。

殿外宫女提着花篮经过,檀香味随风飘散。

他停下脚步,回望殿门上“宣德”二字,心底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

那字既是帝德之宣,也像是一道深不可测的网。

他忽然明白,皇帝并非无力之人,只是藏得太深。而他曹丕——已经被这场博弈卷入其中。

洛阳的夜,总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寂静。

宫外的水榭垂柳摇曳,月光洒在青石小径上,薄薄的露气映出一层银辉。

曹丕从宣德殿出来,绕过御花园的影壁,步入了西苑偏殿——那是曹植的暂居之所。

门口的侍从见是魏公子,立刻行礼:“二公子在殿中作诗,尚未歇息。”

曹丕微微一笑:“他若歇息,才是奇事。”

说着,轻轻推门而入。

殿内烛火明亮,案上堆满了纸墨与半干的诗稿。

窗外的风吹入,卷起几页诗卷,字迹龙飞凤舞,皆是清新俊逸。

曹植正执笔凝神,唇角微动,似在默诵未尽之句。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惊喜道:“二兄!”

“还未睡?”曹丕笑着上前,替他把被风吹乱的诗纸压好。

“睡不着。”曹植笑了笑,“宫中太静,连风声都带着礼数。”

曹丕一怔,随即笑叹:“这句话……可别让人听见,连风声都有礼数,也太像讥讽。”

曹植撇撇嘴:“我不过是实话。陛下待我不薄,常召我入内论诗。可每回总觉得身上多了几层拘谨——不似在邺时,与二兄、荀文若他们对坐高谈。”

曹丕坐下,看着弟弟,语气渐柔:“这话我懂。”

他沉默片刻,又问:“近来陛下召你频繁,可有说什么异样的话?或问我父的事?”

曹植神色一变,放下笔,认真道:“二兄……你是担心我说错什么?”

曹丕没有否认。

“你在陛下身边,言语一差,传入他耳中,就可能被解作旁意。你性子直,才思敏捷,却未必谨慎。”

曹植沉默了片刻,终于轻声道:“我知。上次宴中,陛下问我《求贤令》之意,我说‘魏公举贤不问出身,是盛世之德’。陛下笑而不语,倒是侍中伏完在旁轻咳一声。”

曹丕微微皱眉:“伏完……”

他想了想,叮嘱道:“那人是伏皇后的亲族,言行都在陛下心腹之中。你日后若言及家父,务求三思。夸亦要有度。”

曹植点头,神情略有惆怅:“原来连称颂也要小心。”

曹丕看着他,语气复杂:“弟弟,这宫中不是诗社。一字失之,可能误人一生。”

他顿了顿,又问:“陛下常召你作诗,可有谈政?”

曹植摇头:“未谈政,只偶尔问我对天下之势如何看。我说——‘曹公忠于社稷,愿为陛下股肱’。”

他抬眼看兄长,“这话,不妥吗?”

曹丕仔细盯着他,神情久久未动。

许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妥,也不妥。”

曹植愣住:“何意?”

曹丕缓缓解释:“‘曹公忠于社稷’是好话,但若听者心有不安,‘社稷’二字,或被误作‘魏国’。弟弟,你天真,陛下聪明。聪明的人,最怕聪明话。”

曹植怔怔看着他,良久才低声道:“原来如此。”

他轻笑一声,“我只是想让他知道,父亲无二心。可若连这种话也要揣度……那这宫里,还有真言吗?”

曹丕默然。

他抬头望向窗外的明月,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真言在世,不易存。”

两人沉默片刻,忽而传来几声夜鸦啼叫。

曹植倒了两杯温酒,推到曹丕面前。

“二兄,你放心,我虽爱诗,但不会让诗毁我。我会谨慎的——虽不擅权术,也知护身。”

曹丕看着他,忽然伸手轻拍弟弟的肩,语气里带着几分罕见的柔和:“我信你。只是,你若真能在陛下身边久留,切记一句话:诗可近人,莫近权。”

曹植微笑:“我记下了。”

他忽又笑起来:“二兄,你今日好像比往常更像父亲了。”

曹丕挑眉:“那是褒还是贬?”

曹植哈哈大笑:“褒!父亲治天下,二兄治我——皆是良才!”

两人相视一笑,烛火摇曳,兄弟情深,几乎忘了外界的权谋与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