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恻隐之心（2/2）

他颤抖着手，接过信纸，看了许久许久。

帐内一片死寂。最终，他发出一声极其复杂、意味不明的叹息，似哭似笑，将信纸紧紧攥在手心，对家臣低声道：“……带郎中进来吧。此事，不得让任何人知晓。”

窗外，河北的风声正紧，预示着又一场严寒的冬季。而病榻之前，却悄然上演着一出无人知晓、超越了胜负与生死的、诡异而短暂的宁静。

两名来自许都的“游方郎中”被秘密引入袁绍的内室。他们医术精湛，且带来的药材确非凡品，几剂汤药下去，袁绍那撕心裂肺的咳嗽竟真的缓和了不少，呕血的次数也明显减少，蜡黄的脸色甚至透出了一丝微弱的血色。

然而，身体的略微好转，并未能带来心境的平和，反而像在一潭本就浑浊的池水中投入了更复杂的石子，激起了更深层的猜疑与波澜。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神医”和那封意味不明的信，袁绍的内心充满了巨大的矛盾。他几乎可以肯定这背后是曹操的手笔。是嘲讽？是怜悯？还是某种更深的阴谋？

那熟悉的字迹和旧日的称呼，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被权势和愤怒包裹的外壳，隐约触碰到了一丝早已被遗忘的少年情谊，但这感觉转瞬即逝，立刻被更强烈的屈辱感和不信任所淹没。

“曹阿瞒……你这是在羞辱于我？！”他时常在无人时，攥紧那已揉皱的信笺，低声嘶吼，眼中交织着痛苦与愤怒。但另一方面，求生的本能又让他无法拒绝这确实有效的治疗。他默许了郎中的存在，却严令知情者封口，绝不能让外界，尤其是他的谋士和儿子们知道真相。这种隐秘的行为，本身就加剧了他的孤僻和多疑。

郭图、逢纪等人最先察觉到异常。主公的病似乎有了起色，但这治疗过程却讳莫如深，连他们这些近臣都不得与闻，只知道是两名神秘的“江湖郎中”在负责。这太不寻常了。

“主公病情好转本是好事，但为何如此隐秘？”郭图对逢纪低语，眼神闪烁，“莫非……诊治之法有何见不得光之处？或是……这郎中来路有问题？” 他们本能地往最坏的方向想：是否是有人想用虎狼之药操控主公？甚至是曹操派来的细作，名为医治，实为下毒或打探情报？

他们试图以探病为名，接触郎中，却被袁绍以需要静养为由挡了回去。这更坚定了他们的怀疑。于是，郭图等人暗中下令，派心腹家丁严密监视那两名郎中的一举一动，并开始在邺城内暗中调查他们的来历，试图找到他们与曹操方面勾结的“证据”。他们需要掌控局面，尤其是主公的健康状况，这关系到未来的权力分配。

审配和沮授面面相觑，心中都涌起一股不安的情绪。这突如其来的“转机”，让他们感到十分困惑和疑虑。

沮授眉头紧蹙，忧心忡忡地说：“这恐怕是曹操的诡计啊！他故意让主公的病情看似有了好转，实则是想让主公维持一种‘半死不活’的状态。这样一来，主公既无法有效地领导我们的集团，又不会立刻死去，导致河北陷入彻底的混乱。如此一来，曹操就可以趁机而入，坐收渔翁之利了。而且，他还能借此散布一些迷惑人心的消息，让我们内部产生混乱。”

审配深表赞同地点点头，叹息道：“是啊，沮授兄说得没错。主公病情若真有好转，理应光明正大地让众人知晓，以安定人心。可如今这般鬼鬼祟祟的，反而让人起疑，容易引发内乱啊！”

他们决定一同去劝谏袁绍，即使这位所谓的良医真的有妙手回春之能，也应该先查明他的身份，然后公开进行治疗，以稳定大局。然而，当他们见到袁绍时，却发现袁绍对这件事讳莫如深，根本不愿意听取他们的意见。

沮授心急如焚，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主公，此事关系重大，切不可掉以轻心啊！若不查明那医者的真实身份，万一他是曹操派来的奸细，后果不堪设想啊！”

袁绍却不以为然地挥挥手，说道：“沮授，你太多虑了。我自有分寸，不必你们操心。”

审配见状，知道再劝也是徒劳，便不再言语。他暗自思忖着，袁绍如此固执己见，恐怕河北的未来堪忧啊！

回到自己的府邸后，审配并未坐以待毙。他一方面加强了邺城的防务，以防不测；另一方面，则更加密切地关注着青州袁谭和并州高干的动向，以及军中的士气。他隐隐觉得，无论主公的病情最终如何发展，河北的局势都已经变得扑朔迷离，充满了阴霾。

袁绍病情的微妙变化，极大地刺激了袁谭和袁尚的争位之心。

在邺城的袁尚凭借地利，更加紧了对父亲的贴身照顾和控制，试图将“神医”之功揽到自己身上，塑造“孝感动天”的形象，并进一步隔绝袁谭与父亲的联系。他们同样对郎中的来历心存疑虑，但更倾向于将其视为“天助我也”的象征，只要父亲能多活一段时间，对他们就是有利的。

远在青州的袁谭得知父亲病情似乎稳定，甚至略有好转，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是更深的焦虑。他担心这是弟弟袁尚的计谋，找到了什么奇人异士来巩固地位。于是，他一方面加紧向邺城派遣信使和心腹打探真实情况，另一方面则在青州积极拉拢豪强，扩充军备，以备不时之需。他甚至暗中派人接触那两名郎中，试图许以重利，让他们为自己说话或传递消息，但被郎中谨慎地拒绝了。

对于底层将领和士兵而言，他们并不清楚高层的这些暗流。他们只知道主公的病似乎有了希望，这原本是个好消息。但与此同时，谋士们互相倾轧、公子们争权夺利的消息却不断传来，让人心无所依。军队的凝聚力在持续下降，许多人在思考：即使主公病好了，这个四分五裂的河北，还能对抗如日中天的曹操吗？

那两名郎中，身处风暴中心，却只能保持绝对的沉默。他们谨记张太医和曹操的命令，只负责治病，不参与任何事务，对任何刺探和拉拢都三缄其口。他们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刀锋边缘，感受着袁府内部无处不在的紧张和敌意。

就这样，袁绍的病榻，成了河北政治漩涡的中心。一丝本可能源于复杂旧情的微弱善意，在这个猜忌已成习惯的权力泥潭中，非但未能带来和解与缓和，反而像一滴冷水滴入滚油，激起了更加剧烈的炸裂和更深的混乱。

所有人都各怀鬼胎，所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病榻上的那个人，以及他身边那两个神秘的影子。

袁绍的身体或许在药物的作用下暂时避免了最坏的结局，但他的集团，却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分崩离析。曹操或许并未料到，他这出于复杂私心的一步闲棋，竟意外地加速了对手内部的瓦解进程。

邺城的冬天，格外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