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钢铁序幕(2/2)
“老爷不是要去彰德么?”
“暂时不去。”
张昊接过茶碗道:
“我见沁河水驿有没有勘合都无关紧要,咋回事?”
李兆丰笑道:
“不说过往的官员、势要,这个季节商贩最多,也是驿站接私活捞银子的时候,总归是夫役倒霉,跑断腿饿断肠,谁也没办法。”
驿递经费来自当地税收,轿船牲畜夫役靠徭役,民脂民膏支撑的公器,就这样被滥用挥霍,张昊想起那个哭马的父子,心里不是滋味。
李兆丰见他脸色不大好看,以为是害怕耽误税粮转运,安慰道:
“三秦流民不停的过来,驿站、递运所不缺劳力使唤。”
“我去递运所瞧瞧,你忙吧,别送了。”
威胜驿递运所是军站,卫所百户管事,因为这条驿路通往晋北,是宣大边镇生命线,其实大明驿传系统本就隶属兵部,九边驿站又名军铺。
张昊尚未进门,看见一个军官和大腹便便的商人勾肩搭背出来,显而易见,驿站递所无论是军管还是民管,都会被贪官污吏当成捞钱工具。
他掉头就走,让小焦取了寄存驿站的马匹,径往古石山百户所铁厂。
路上仍在琢磨驿传和徭役问题,窥一斑而知全豹,赋役加征、钱粮空耗,岂独怀庆一地,全国皆然,民力耗尽之日,就是闯王造反之时。
清驿弊、减赋役,治标不治本,归根结底,随着商品经济发展,人们对物流的需求越来越大,但是僵化的驿传制度,却跟不上时代发展。
需求与供给矛盾日增,倒逼官府加征加派,贪官污吏上下其手,加剧社会动荡,李兆丰说流民遍地,驿站不缺夫役,他唯有一肚子mmp。
涌入中州的陕西流民多是逃役者,三秦驿传主要运送军事补给、官方茶马贸易、迎送西域贡使等,老秦人承担的徭役,比中州人更繁重。
比如陕西边堡的军需粮草,需要中州北三府州县转运,而甘宁各卫军资粮草,都是三秦各府供给,千里跋涉,其间山路崎岖、沙漠广布。
天下州县,受困于驿站者,约十之七八,而驿站用于公事者,仅十分之二,赋役沉重,贪腐横生,民财既竭,民力亦疲,大厦一触即崩。
治病求本,一切的根结都指向北虏,一日不收回河套,便一日不能与民休养生息!
张昊没能看见古石山,尚未赶到铁厂便起了大雾,无风平地滚滚而来,一白无际。
前面是个三岔口,三人登时抓瞎,好在很快传来畜车咯咯噔噔的声音,张昊追上车把式,正好同路,走了半柱香工夫,路上人影越来越多。
赶上大雾,又是下工的点儿,蓬头垢面的矿工成群结队汇集到大路上,这些人大冷天还穿着单薄的破烂衣衫,许多人赤着上身。
矿山开采和金属冶炼是艰险的活计,冶铁匠户和军户的待遇,基本与灶户和驿夫情况类似,都是终身从事繁重劳动的世袭驴马。
铁厂百户所就在山脚下,影影绰绰,大雾里貌似遍地都是杂乱的棚户,有的妇人直接在房外生火做饭,小孩子们尖叫乱跑。
百户所大院里,皮鞭响亮,夹杂着声声惨叫,依稀看见一个人被绑在木桩上,赤裸的上身血水淋淋,张昊对小焦道:
“去找管事的来。”
几个铁厂头目顷刻跟着小焦跑来,张昊指指捆在木桩上那人。
“怎么回事?”
“回老爷,这贱驴、这人逃走,被抓回来了。”
那个百户打拱讨好道:
“山里冷,老爷进屋吧。”
“流民?”
张昊见百户点头,怒道:
“放了!”
“没听见吗?赶紧放了!”
那铁厂百户呵斥身边人,哈腰跟进厅,自陈一番,又介绍端茶盘过来的妇人。
“这是俺媳妇,小地方,没啥拿得出手的,招待不周,老爷多担待。”
“无妨,听说你们炒铁专造牢盆?”
“嘿嘿,早年也想造铁炮,老是炸膛,没奈何,只得造些牢盆、铁浸釜之类的粗笨物件发卖,王府、衙署的大铁缸都是俺们造的,还有周边寺观的铁人、神像、千僧锅。”
大水缸防火所用,千僧锅是僧众做饭用,牢盆是煮盐用的大铁锅,铁浸釜是给缆绳上桐油所用,都是几百上千斤的大家伙,也就是说,怀庆卫这个国企铁厂只会铸造粗笨物件。
张昊又问些技术问题,见这位项百户不知所云,顿时兴致缺缺,更没心情和这厮一块吃饭。
回房让小焦去外面小酒馆买碗汤面,接着寻思驿站的事,针对勘合管理混乱、官员过度索驿、夫役佥派无度等方面拟定一个条例。
整治驿传只能在怀庆试点,还得一步步来,土地改革完毕,税收自然上来,有了钱,官府才有底气用雇佣替代无偿徭役。
然后还得在镖局物流体系基础上,构建横向项目,说人话就是对接官方资源,跨领域协作,而且基建修路也要砸钱上马。
张昊头大如斗,释放一批草泥马,熄灯上床。
次日让人把驿站新规送府衙,去铁厂作坊转了一圈,观摩大铁锅是咋造的。
很简单,用的是泥芯,外面铸形也是泥范,内外范用泥,颇为经济实用,毛病是铸件会出现气孔,难怪造的枪炮总是炸膛。
至于如何提高铁水质量,所里炒铁匠自有秘诀,就是回收破铁锅,把这些再生铁加入熔炉,以此延长渗碳时间,提高品质。
他打算挑选一个水力富饶之处,作为工业合作社新址,随即带上向导到处遛跶。
这天上来一道山岭,看见山下密林里露出一道弯曲白练,把他乐坏了,大喜道:
“这就是小丹河?好大的河,哪里小了,距离威胜驿官道不过五十多里地,水运也便利,铁厂当初为何不选在此地?”
那向导苦笑道:
“前面山坳叫油麻地,那里有铁矿,漫山遍野都是林木,更不缺炭材,早就被汪大官人相中了,他的铁厂有郑王份子,卫所能有啥办法。”
“郑王囚禁在凤阳,谁敢沾染他,难道是哪个郡王、镇国将军?”
“老爷说的没错,汪大官人进出府衙也是佩剑的,仆从如云,总之没人敢得罪他。”
“你们回原路等我。”
张昊卸下装着干粮雨具的背篓,丢给小焦,下山钻出密林,只见河水红白夹杂,显然是洗矿所致,溯河而上,一片盆地出现眼前。
远远望去,烟囱高耸,黑压压好大一片坊区,浓厚黑烟和白色蒸汽缭绕在盆地上空。
盆地周围的小山峰光秃丑陋,山中某些地方黑烟冲天,肯定在伐木烧炭,用以冶炼。
这个矿区若是再这样搞下去,非把周围山林砍伐殆尽不可!
曾为绿水青山献出余生的张昊捂住了心口,那里在隐隐作痛。
他没去冶炼区,翻山来到采矿区,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眦欲裂。
原以为百户所对待流民矿工惨无人道,这个汪大官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远处是个巨大的露天矿坑,不算太深,也有一些竖井、横井,数千名破衣烂衫的人在矿区劳作,天气阴冷,赤脚裸身者不在少数。
这些囚首垢面的人用锤钎镐挖掘铁矿石,把采出的矿石放背篓里,运到山下的选矿场洗选,运输队伍川流不息,其中竟然还有妇儿。
经过水洗,黑灰的赤铁矿石被挑选出来,红色的泥水流入小丹河,把河水染得血红。
监工们拎着皮鞭在矿区转悠,一边挥舞皮鞭,一边冲着干活的人们喝骂。
那些挨打的人甚至没有出声,残酷的折磨和重体力劳动,已经使这些奴隶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