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銮舆西归(1/2)
永徽六年的夏天,仿佛是被洛阳城那场未遂的宫变惊魂点燃,来得又早又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黏腻的燥热,压得人喘不过气。偃师渠畔的垂柳,往日里婀娜多姿,此刻却蔫头耷脑,绿得发暗,知了藏在浓荫深处,声嘶力竭地鸣叫着,将这夏日的烦闷无限拉长,也搅得人心愈发不宁。
随着永王“余党”清查事宜暂告一段落,东都的紧张气氛总算缓和了几分。一批与永王过往甚密的官员,或被贬谪至烟瘴之地,或被流放边陲,或被夺去爵位官职,空出来的位置,迅速被礼治皇帝以雷霆手段安插上自己的心腹亲信。朝堂之上,经历了一番腥风血雨般的洗牌,表面看来,秩序已然恢复,波诡云谲的暗流暂时被压制下去。
礼治深谙“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的帝王心术。在施展完雷霆手段,震慑了宵小之后,便开始了怀柔安抚。他接连下了几道恩旨,减免了洛阳周边因去岁漕运案而受波及州县的部分夏税,又在紫微宫中设下盛宴,亲自犒赏那些在端阳宴护驾中表现英勇、奋不顾身的禁军将士,金银绢帛,毫不吝啬。对于那些在清查过程中表现得格外“恭顺”、甚至主动揭发检举的宗室子弟,也多有赏赐,或加封虚衔,或赐予田宅,以示皇恩浩荡,既往不咎。这一连串的组合拳下来,洛阳城内外的惶惶人心,总算是被稍稍安抚,平定下来。街市间,虽仍有窃窃私语,但面上已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与秩序。
【系统提示:永王之乱扫尾工作初步完成。洛阳地区安定度+15,皇帝对宿主信任度+5,威望+10。获得阶段性奖励:积分800点。新阶段任务“安定长安”已发布:确保顺利返回长安,并应对可能因权力格局变动而产生的新挑战。】
系统的提示音在伍元照脑海中清晰响起,带着完成任务后的例行奖励。然而,她此刻的心境,却与这提示音的平静截然不同,并无多少尘埃落定的喜悦。母亲的病情,虽得孙思邈太医妙手回春,已能由侍女搀扶着下床缓行,但终究是元气大伤,往日里那双精明锐利的眼眸,如今常常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浑浊,需要长年累月的静心调养,再难恢复昔日的奕奕神采。父亲伍聿衡,在经历了周允风波和她的暗中鼓励后,倒是振作了不少,开始真正尝试接手家族核心事务,与二叔伍怀运一派的明争暗斗中,暂时占据了上风。但伍元照心里清楚,家族内部的裂痕,如同精美的瓷器上出现的蛛丝般细纹,看似不起眼,却已深入肌理,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弥合。眼下这看似平静的局面,不过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短暂而脆弱的喘息之机。真正的惊涛骇浪,或许正潜伏在他们即将返回的那个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西京长安。
时值盛夏酷暑,紫微宫虽殿宇深阔,也难抵这逼人的热浪。礼治下旨,移驾神都苑避暑。神都苑依傍邙山,俯瞰洛水,林木蓊郁,水汽充沛,自是比闷在宫城中清凉惬意许多。銮驾在数千精锐禁军的严密护卫下,浩浩荡荡出城,前往苑中最为宏伟凉爽的合璧宫。
避暑的日子,表面上看来,是难得的悠闲与宁静。礼治似乎也刻意将朝政暂且放下,每日里,或只在清晨于清凉殿召见几位心腹近臣,处理一些最为紧要的政务(相较于在洛阳城时的日理万机,已是清简了许多),其余时间,或与伍元照泛舟于碧波荡漾的凝碧池上,欣赏教坊司精心排练的轻歌曼舞;或独自在临水的书斋内,翻阅典籍,挥毫泼墨,怡情养性。伍元照则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了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身上。礼弘和礼贤因天气炎热,都有些食欲不振,精神恹恹。到了这苑囿之中,天地开阔,绿草如茵,又有小桥流水,两个孩子顿时活泼起来,穿着轻薄的夏衫,在乳母宫人的看护下,追逐嬉戏,清脆的笑声为这静谧的皇家园林增添了许多生气。
太子礼忠也随驾在侧。经历了端阳宴上那惊心动魄的刺杀,以及后来在天牢中亲耳听闻永王那番意在离间的诛心之言后,这个原本还有些青涩懵懂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几分稚气,眉宇间多了些沉稳与思虑。他依旧恪守礼制,对伍元照恭敬有加,但那份因皇帝偏爱幼子而产生的、刻意保持的疏离感,似乎淡薄了些许。有时,皇帝在闲谈中考较他的经史学问,他答完之后,目光会不自觉地转向伍元照,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似乎在默默寻求她的认可。伍元照总能捕捉到这一瞥,并回以一个温和而鼓励的微微颔首。而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也因那场共历生死的危机,以及事后伍元照巧妙地将太子“察觉永王手势”的行为解释为“谨记母后教诲、学会观人于微”的孝心与聪慧,明显缓和了许多。礼治皇帝甚至开始将一些不太紧要的、来自地方州县的贺表或祥瑞奏章,交给太子初步阅览,并在一旁亲自指点他如何批阅,如何揣摩臣子字里行间的深意,俨然一副悉心教导储君、父子和睦的景象。
这一日傍晚,骤雨初歇,天空如洗,一道绚丽的七色彩虹横跨天际,将合璧宫的琉璃瓦映照得流光溢彩。皇帝心情颇佳,命人在临水的绮云殿设下小家宴,仅有帝后、太子和两位小皇子在座,氛围轻松温馨。年纪最小的礼贤,正是对万物充满好奇的时候,指着天上的彩虹,咿咿呀呀,兴奋地手舞足蹈。礼治皇帝难得地卸下了帝王的威严,开怀大笑,将小儿子抱到膝上,用胡茬轻轻蹭了蹭他柔嫩的脸颊,引得礼贤咯咯直笑,然后耐心地、用最浅显的语言告诉他:“皇儿看,那是虹霓,是雨后天晴时,太阳公公和雨水娃娃一起变出来的戏法。”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殿内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气,驱散了暑热。礼治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翠绿欲滴的芭蕉叶,目光悠远,感慨道:“东都洛阳,繁华富庶,交通便利,确是宜居之地。然则,国本在西,高祖、太宗陵寝,宗庙社稷,皆在长安。朕此番东巡,历时已久,如今东都诸事已毕,天气也逐渐转凉,朕意已决,不日便启程返回长安。”
伍元照心中微微一动,知道该来的终究要来。她优雅地放下手中的银箸,敛容柔声道:“陛下思虑深远,所言极是。长安乃帝国根本,祖宗基业所在,确实该回去了。只是此番西返,路途遥远,车马劳顿,陛下定要多多保重龙体,勿要过于操劳。”
礼治点了点头,目光缓缓扫过安静聆听的太子,又看了看在乳母怀中玩耍的礼弘和礼贤,最后定格在伍元照沉静的面容上,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元照,朕知你心系岳母病情,孝心可嘉。然则,如今朝局初定,百废待兴,长安情况未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你与孩子们必须随朕一同回去,有你们在身边,朕方能心无旁骛,应对一切。至于岳母那里,你大可放心,朕已吩咐孙太医继续留在洛阳,为岳母精心调理,待她凤体完全康复,再派稳妥之人接她回长安团聚不迟。此外,你父亲伍聿衡,此番在洛阳表现颇识大体,沉稳有度,朕已考虑,待回到长安,便给他安排一个实职,不再任闲散官职,也好让你母族在朝中有个坚实的依靠,为你分忧。”
这番话,既是周到细致的安排,也是一种沉甸甸的承诺,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伍元照的依赖与倚重。伍元照立刻起身,敛衽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臣妾替母亲,替伍家满门,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体恤入微,臣妾感激不尽。一切但凭陛下安排。”她心中明镜一般,皇帝此举,既有对她在永王一案中临危不乱、屡献奇谋的功劳的肯定与奖赏,也是对其母族弘农杨氏的一种安抚与拉拢,更深层的意图,则是要将她和整个伍家的力量,更紧密地绑定在皇权这架战车之上,共同去应对长安那座帝都即将掀起的、可能更加凶险的政治风浪。
离京的日子最终定在了七月十六,一个钦天监卜算出的黄道吉日,宜出行,宜迁徙。启程前的几天,整个洛阳宫苑,从宏伟的紫微宫到精致的上阳宫,都陷入一片忙碌之中。内侍省和殿中省的官员们指挥着宫人宦官,紧张地收拾着帝后、皇子、妃嫔以及众多宗室勋贵的行装,各类御用器物、典籍档案、珍宝古玩,都需要仔细打包,登记造册,确保万无一失。
伍元照更是亲自坐镇承香殿,指挥着崔嬷嬷和几位绝对可靠的心腹宫女,打点着她的紧要物品。除了日常用度、朝服冠冕,那些涉及六宫事务机密的文书账册、她多年来暗中经营的人脉网络记录、以及一些关键时刻或可用于自保或可制敌的隐秘信息,都必须分门别类,妥善封存在特制的鎏金铜匣或紫檀木箱中,贴上封条,由她最信任的侍卫亲自押运。而那枚来历不明、透着诡异气息的“永王别院秘钥”,她更是用一方柔软的明黄色苏绣锦囊仔细装了,以丝线悬挂于贴身的诃子之内,那冰凉的金属触感时常提醒着她,永王虽死,但其背后隐藏的谜团与危险,远未结束。直觉告诉她,这枚钥匙背后所关联的秘密,或许只有在回到那个各方势力交织的长安城,才能真正揭开。
离京前夜,月明星稀。伍元照避开耳目,在承香殿的密室内,最后一次秘密召见了奉命留守洛阳的几位心腹宫人首领,以及几位在洛阳官府中职位不高、却因各种缘由暗中效忠于她的低阶官员。烛光摇曳,映照着众人凝重而忠诚的面孔。伍元照仔细叮嘱了他们需要注意的事项:密切关注洛阳留守官员的动向,特别是与二叔伍怀运往来密切者;留意市井间关于永王案的流言蜚语;以及一旦长安或洛阳有重大变故,如何通过预设的秘密渠道,安全快捷地将消息传递到她的手中。她必须确保,即使自己远在长安,东都洛阳依然有她的眼睛和耳朵,这条信息线,是她不可或缺的生命线。
七月十六日,寅时刚过,洛阳城外的天津桥畔,已是人喊马嘶,旌旗蔽日。庞大的皇家仪仗队伍在晨曦的微光中肃然列阵,刀枪如林,甲胄生辉,透着一股凛然的皇家威仪。礼治皇帝身着赤黄色龙纹常服,头戴折上巾,神情肃穆,登上了由六匹毫无杂色、神骏异常的白马拉动的玉辂车。伍元照则身着皇后礼服,在宫女的搀扶下,登上了紧随其后的、更为宽敞华丽的凤辂。太子礼忠乘坐属于储君的金辂,而代王礼弘和潞王礼贤,则由乳母抱着,分别乘坐两辆装饰华美的翟车。再后面,是绵延不绝的宗室亲王、公主、后宫妃嫔(位份较高者)、文武百官的车驾,以及装载着无数物资、档案、贡品的庞大车队。负责护卫的禁军骑兵,人马皆披玄甲,在晨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步兵手持长戟盾牌,步伐整齐划一,踏在地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后迤逦长达十数里,如同一条巨龙,缓缓启动,向着西方,向着潼关,向着长安的方向,开始了漫长的归程。
銮驾出城之时,洛阳城的百姓被允许在御道两侧跪送。当皇帝的玉辂经过时,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冲天而起,震耳欲聋。伍元照透过凤辂车窗那层薄如蝉翼的明黄色纱帘,望着窗外那些跪伏在地、身影模糊却充满虔诚的黎民百姓,心中并无多少身为皇后的得意与荣耀,反而升起一股愈发沉重的责任感。这万里锦绣河山,这兆亿芸芸众生,其安危祸福,皆系于御辂中那位天子一身。而天子的安康、决策的英明,又与后宫是否安宁、储君是否贤明、朝纲是否肃穆息息相关。她身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肩上的担子,重逾千斤,不容她有丝毫的懈怠与疏忽。
车驾的行进速度,因队伍庞大、天气炎热、以及需顾及皇帝和年幼皇子们的身体,并不算快。每日清晨出发,日头稍烈便择地安营扎寨,一日不过行进三四十里路。沿途所经州县,官员早已接到谕令,早早地在驿道旁预设香案,跪迎圣驾,并奉上当地最负盛名的土特产时鲜,聊表敬意。礼治皇帝偶尔会在行营中召见当地品级较高的官员,简单询问几句民情吏治,但大多时候,都在御辇或临时布置的行宫中静养,保存体力。
对于年幼的礼弘和礼贤来说,这段漫长的旅途,却是充满了新奇与乐趣。他们不再被拘束在宫苑的高墙之内,可以趴在车窗边,尽情欣赏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郁郁葱葱的茂密山林,蜿蜒流淌的清澈溪流,还有那些与他们生活截然不同的村庄、市镇。他们总有问不完的问题,伍元照便耐心地一一解答,有时也指着路边的花草树木,教他们辨认一些常见的物种,将枯燥的旅途,变成了生动的课堂。太子礼忠则偶尔会换上戎装,骑着骏马,随行在皇帝的玉辂之旁护卫。遇到地势险要或风景殊胜之处,礼治皇帝也会命车驾暂停,将太子唤至近前,指点着山川形胜,讲述太宗皇帝当年在此处的征战典故,或是前朝兴衰的历史教训。这俨然是一副父慈子孝、悉心教导储君、其乐融融的画面。然而,伍元照在一旁冷静地观察着,心中却如明镜一般。她知道,这看似和谐的景象之下,依然潜藏着不易察觉的暗流。皇帝对太子的信任远未到毫无保留的地步,那场未遂的刺杀和永王的离间之计,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虽平,痕迹犹在。而对太子而言,在经历了被父皇猜忌、又被寄予期望的复杂心路后,其内心是否真的毫无芥蒂,一心只念父子亲情,亦未可知。天家无小事,更何况是关乎国本的储君之位。
这一日,车驾行至陕州地界,傍晚在黄河岸边一处地势开阔、视野极佳的地方安下营寨。时值日落时分,如血的残阳将整个天空和奔流不息的黄河水都染成了金红色,水天相接,波澜壮阔,气象万千。礼治皇帝难得地起了兴致,留下大部分侍卫,只带着少数贴身护卫和内侍,与伍元照、太子以及由乳母抱着的两位小皇子,信步来到黄河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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