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雪夜麟儿(1/2)

永徽五年的冬天,来得又早又猛。刚交腊月,铅灰色的云层便沉甸甸地压低了长安城的天际线,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冰水的毡布,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肃杀寒意之中。未几,凛冽的北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开始纷纷扬扬,无休无止地洒落。不过一夜工夫,那金碧辉煌的宫殿群,朱甍碧瓦,玉砌雕栏,尽数被一层纯净无瑕的银白覆盖,天地间只剩下黑白二色,宛如一幅笔力遒劲的水墨长卷。缀锦宫庭院中那几株上了年岁的海棠树,早已落尽了最后一片枯叶,光秃秃的枝桠被厚厚的积雪压得微微弯曲,偶有几只不畏严寒的麻雀扑棱着翅膀落下,便震下一簇簇松软的雪粉,簌簌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宫内暖阁,炭火烧得正旺,上好的银霜炭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脆响,驱散着从门窗缝隙里钻进来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气,与药草若有若无的清苦味道交织在一起。

伍元照斜倚在临窗的暖榻上,身上盖着柔软的狐裘褥子。她的孕期已近足月,腹部高高隆起,像揣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使得她原本纤细窈窕的身形显得异常笨重吃力。尽管有太医院院判孙太医这数月来的精心调理,各种珍稀补品如流水般送入缀锦宫,但她底子终究太过虚弱,到了孕晚期,种种不适还是不可避免地汹涌而来。双腿和脚面浮肿得厉害,用手指一按,便是一个迟迟不肯消退的浅坑,腰肢酸软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常常夜不能寐,气息短促。那个只有她能看见的系统界面,气血值一栏始终在60点上下微弱徘徊,刺目的红色标识提醒着她“虚弱状态”,并不时弹出警告提示,列举着妊娠水肿、腰酸、乏力等症状。

【系统提示:妊娠晚期,宿主身体负荷加重。气血值62\/100(虚弱状态),出现妊娠水肿、腰酸等症状。距离预产期约15天。请避免劳累,保持情绪稳定,补充营养。】

她目光掠过那行冰冷的文字,投向窗外被雪光映得异常明亮的庭院。雪光反射在她脸上,更显得肤色苍白,缺乏血色,唯有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跳跃着一点不肯屈服的光。

“娘娘,”大宫女云岫轻手轻脚地走近,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她跪坐在榻前的脚凳上,手法熟练地开始为伍元照揉捏浮肿僵硬的小腿,“陛下身边的内侍方才来传话,说三日后便是冬至祭天大典,陛下……问您是否还能陪同前往。”

伍元照闻言,缓缓收回目光,落在云岫写满忧色的脸上。她沉吟片刻,气息微促,但语气却异常坚定:“回复陛下,臣妾身子无大碍,必定准时陪同前往。祭天乃是关乎国运的年终大典,非同小可,后宫妃嫔能得随行,是陛下恩典,亦是莫大荣宠,岂可因我一人微末之躯,便废弛礼制?”

“可是娘娘!”云岫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孙太医昨日才再三叮嘱,说您最后这半月最是要紧,万万不宜长途跋涉,需得静养。那祭天路程不近,车马颠簸,何况那日定是腊月里最冷的一天,风雪交加……您这身子,如何经受得起啊!”

伍元照轻轻摆了摆手,止住她的话头,语气虽轻,却不容置疑:“好了,你的心意,本宫明白。去准备吧,将那件陛下赏赐的白狐裘找出来,再悄悄去寻孙太医,请他务必备些安胎止疼、能应急的药丸,届时随身带着。”

她何尝不知此行凶险万分?冬至祭天,是皇帝一年之中最为隆重庄严的典礼之一,旨在祭告上天,祈求国泰民安。如此重要的场合,王皇后作为中宫之主,必然随行在侧。若她这个身怀六甲、备受圣宠的昭仪缺席,不仅会授人以柄,被指责恃宠而骄、不识大体,更会错失一个在礼治面前、在百官宗亲面前彰显地位与分量的关键机会。后宫之中,恩宠固然重要,但“礼”字背后的身份与认可,往往更为根本。她必须去,再难,也得去。

三日后,凌晨。寅时刚过,整个皇城便已苏醒。祭祀的队伍浩浩荡荡集结于承天门外,旌旗仪仗在呼啸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侍卫铠甲森然,官轿马车鳞次栉比。天色墨黑,只有积雪反射着零星的火把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穆而紧张的气氛。

礼治特意下旨,恩准伍元照乘坐一顶特制的暖轿。轿厢格外宽大,内壁铺着厚厚的绒毯,脚下置有暖炉,热气氤氲,力求将颠簸和寒气隔绝在外。王皇后身着繁复庄重的皇后朝服,端坐在华丽的凤辇之上,目光扫过那顶显眼的暖轿时,脸上虽维持着母仪天下的端庄笑容,眼底却难以抑制地掠过一丝冰寒的妒意。

“伍昭仪身子如此沉重,还坚持要参加祭天大典,真是难为你了。”王皇后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近旁的礼治听见,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只盼一切顺利,莫要冲撞了神灵才好。”

礼治闻言,微微蹙了蹙眉,转头看向脸色苍白的伍元照,目光柔和了些许,道:“皇后多虑了。元照诚心敬天,不畏艰辛,此心可鉴,上天必会感其诚,加以庇佑。”

一旁的萧淑妃穿着一袭绛紫色宫装,外罩孔雀纹斗篷,闻言用团扇掩唇,轻笑一声,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娇俏:“陛下说的是呢。不过臣妾依稀听老人言道,妇人临近生产之时,身上血气较重,似乎……似乎不宜过于接近祭祀场所这等清净之地呢。也是为祭祀着想。陛下,不如让伍昭仪就在前面的行宫歇下,免得……招惹闲话,也省得伍昭仪路途劳顿。”她话里藏针,看似关心,实则将“冲撞”的嫌疑轻轻巧巧地扣了下来。

伍元照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婉柔顺的模样,她扶着云岫的手,微微欠身,声音虽带着气虚的微弱,却清晰答道:“谢过淑妃姐姐关怀。出行前,孙太医已仔细算过时辰,离预估的生产之期尚有半月余,仔细些,应当无碍。且臣妾为表诚心,已依照古礼,沐浴斋戒整整三日,心中所念,唯有祈求上天佑我大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愿陛下圣体安康。”

这番话既抬出了太医的专业判断,又表明了自己的虔诚心意,更是将皇帝的江山社稷放在首位,滴水不漏。礼治听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反而亲自上前,搀了伍元照一把,扶她安稳地坐入暖轿之中,又低声叮嘱随行在轿旁的孙太医:“小心照料,不得有误。”

“臣遵旨。”孙太医躬身领命,额角已隐隐见汗。

辰时正,浩浩荡荡的祭祀队伍终于启程,沿着覆盖着积雪的官道,缓缓向位于长安城南的圜丘祭坛行进。雪后初霁,但道路依旧泥泞难行,车辙碾过,留下深深的印记。尽管抬轿的太监们万分小心,步步踩实,但特制的暖轿仍不免上下起伏,左右摇晃。

伍元照紧咬着牙关,双手下意识地护住高耸的腹部。轿内的暖炉烤得人有些发晕,加上持续的颠簸,她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行至半途,一处特别崎岖的路段,轿身猛地一颠,伍元照忽觉腹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紧缩性疼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狠狠攥扯她的五脏六腑,让她瞬间痛呼出声,又立刻死死咬住下唇忍住。

几乎是同时,脑海中系统刺耳的警告声尖锐响起:

【系统警告:检测到宫缩反应!频率及强度持续增加!宿主可能因路途颠簸、精神紧张导致早产!情况危急!请立即寻找安全、洁净环境待产!重复,请立即寻找安全环境待产!】

伍元照心中猛地一沉,像是一块冰坠入了深渊。她强自镇定,暗中计算日子,确实比孙太医预估的产期早了近半个月!早产儿体弱,极易夭折,在这荒郊野岭,冰天雪地之中……她不敢再深想,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恐慌,压低声音呼唤轿窗边的云岫:“云岫……快,悄悄去请孙太医过来,就说本宫……有些不妥,切记,莫要声张,惊扰了圣驾。”

云岫见她脸色煞白,冷汗涔涔,不敢怠慢,连忙应声而去。不多时,孙太医急匆匆赶来,隔着轿帘请脉。他的手指刚搭上伍元照的手腕片刻,脸色骤然大变,也顾不得礼仪,掀开轿帘一角,探入头来,压低的嗓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娘娘!脉象滑利急促,胎动异常剧烈,这、这是要早产之兆!必须立即停下行程,寻找稳妥之地准备接生!万万不能再前行了!”

此时,队伍正行至一处前朝废弃的行宫旧址附近,距离圜丘尚有十余里路程。消息迅速报至御驾前的礼治。礼治闻报,脸色一沉,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下令:“全军停止前进!立即打扫行宫偏殿,速备产室所需一切物事!太医、产婆即刻前去伺候!不得有误!”

天子一声令下,整个队伍立刻行动起来。废弃的行宫虽久无人居,但主体建筑尚存。侍卫们迅速清理出相对完好的东偏殿,内侍们搬来屏风、帷帐,架起炭盆,铺设产床,烧热水,准备剪刀、白布、参汤等物。原本庄严肃穆的祭祀队伍,瞬间变得忙乱而紧张。

偏殿内,人影绰绰,气氛凝重。随行的两位经验丰富的产婆和孙太医指挥着宫人忙碌准备。伍元照被宫人们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临时铺就的、铺了层层软褥的“产床”上。剧烈的阵痛一波紧似一波地袭来,间隔越来越短,痛感越来越强,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意志。她额上、颈间的汗水早已浸湿了鬓发和衣领,指甲深深掐入身下的锦褥,留下弯月形的痕迹。

“陛下,产房乃血光之地,大不吉,尤其今日乃祭天吉日,万请您移驾外间等候为宜。”王皇后上前,语气恳切地劝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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