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寄如意娘(1/2)

西苑茶叙的余波,并未随着夏末的最后一缕蝉鸣一同消散,反而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一圈圈扩大,悄然改变着水下的格局。那日亭中的寥寥数语,御前恰到好处的医药见解,如同在年轻帝王礼治心中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种子。伍元照凭借其不容小觑的医药之长,确实得到了新帝的初步青睐。这份青睐并非流于表面的欣赏,而是透过冯内侍这位深得帝心、掌管内廷事务的大太监,进行了一番精妙的运作。

冯内侍是何等人物,早在感业寺时期便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此刻更是心领神会。他暗中安排,既全了皇帝的颜面,又遂了皇帝的试探之心。一番看似无意、实则精心的布局下,伍元照的存在,她那份超越寻常妃嫔的沉静与智慧,尤其是她对皇后凤体有益的医术,成功地引起了正需固本培元、又苦于萧淑妃专横的王皇后的注意和赏识。对王皇后而言,一个背景相对简单、有所专长、且可能成为制衡萧淑妃力量的人,正是当下所需。

最终,由王皇后出面,以“奉养先帝遗眷、彰显皇家仁德”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伍元照连同另外两位平日里安分守己、几乎已被遗忘的先帝低位嫔御,一同接回了宫中。名义上,是感念她们在感业寺为先帝祈福的辛苦,给予奉养。伍元照被安置在立政殿附近的凝云阁,份例参照高等女官,既显示了对先帝遗眷的尊重,又不至于过于扎眼。

回宫之初,日子看似波澜不惊,仿佛一池春水。伍元照深谙韬光养晦之理,她深居简出,每日最主要的事务便是悉心为体弱多思、常年郁结于心的王皇后调理身体。她开的方子温和而有效,言语举止恭敬得体,从不过问任何不该问的事,完美地维持着一个安分守己、感恩戴德的形象。凝云阁内终日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一如她试图营造的平静表象。

然而,皇宫从来不是真正的静湖,暗流始终在深处涌动。皇帝礼治在她回宫后,并未在公开场合表现出过多的关注,甚至有意保持距离。但一种微妙而危险的若即若离的暧昧,却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悄然滋生。冯内侍会偶尔带来一些赏赐,有时是几本珍贵的医书,有时是些不起眼的文房玩物,但总会附上一两句似是而非、令人琢磨的“私语”,或是“陛下偶见此书,觉娘子或有用”,或是“天渐寒,望娘子保重”。这些话语,如同羽毛轻搔心尖,若有似无。

更甚者,礼治会制造一些看似偶然的相遇。太液池畔的梅林初绽时,伍元照偶尔去散步,竟能“偶遇”同样信步而来的皇帝。彼时寒风料峭,梅香暗浮,两人并肩而行,相隔不远不近,交谈仅限于诗词、梅花或是极浅的医理,但空气中流淌的那种隐秘的默契与试探,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令人心惊。他也会借探讨皇后病情或某些养生之道之名,在御书房偏殿短暂召见伍元照。每次见面时间不长,周围总有侍从,但他的目光时而探究,时而欣赏,偶尔指尖在传递书卷或物品时短暂的触碰,都像投入伍元照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仿佛在走钢丝,一侧是帝王难以捉摸的“兴趣”可能带来的机遇,另一侧则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每一次接触,都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身处漩涡中心的危险。她强迫自己冷静,将那份因帝王特殊对待而悄然滋生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死死压住,用理智的冰层覆盖。可心湖下的暗流,却不受控制地涌动。

【系统提示:与皇帝礼治关系进入“暧昧期”。好感度缓慢提升(当前82),信任度提升(当前83)。警告:此阶段风险极高,易引发后宫嫉妒与猜疑。萧淑妃敌意持续上升(当前着前世浩如烟海的记忆碎片。终于,一个身影,一首诗,清晰地浮现出来。那位前世所知的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在感业寺青灯古佛的艰难岁月里,写给新帝的那首《如意娘》。那短短二十八字,字字泣血,凝练了一个绝色女子在人生最低谷、最绝望的境遇中,所有的刻骨相思、无尽委屈、强撑的骄傲与孤注一掷的勇气,凝聚成一股无比锐利又哀婉缠绵的力量,最终叩开了新帝的心扉,也扭转了她自己的命运。

伍元照在心中默念,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千斤重量,敲打在她的心上。这诗句,恰是她当下心境最完美、最深刻的写照!那种因极度思念而恍惚(看朱成碧),那种因担忧前途、因帝王冷淡而身心俱疲(憔悴支离),那种无法言说的泪水,以及最后那近乎决绝的、以昔日恩情为证的控诉与期盼(验取石榴裙)……这一切,不正是她想要表达,却又无法直言的吗?

这就是它了!这首诗,就是她打破僵局、也是一步险到极致的棋!成了,或许能挽回帝心,甚至更进一步;败了,则可能万劫不复,彻底触怒天颜。

泪书素笺·《如意娘》

决心既下,伍元照反而冷静下来。她仔细筹划着每一个细节。时机、用笺、笔迹、传递渠道,都必须万无一失。

她选择了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烛影在纱罩下轻轻摇动,映着她苍白而坚定的面容。她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一室寂静。然后,她从妆匣底层取出一张珍藏的桃花笺。这笺纸带着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粉色,是她仅有的、一点不合时宜的娇嫩回忆,此刻用来书写这般哀婉的心事,再合适不过。

素手轻研墨,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细微均匀的沙沙声,在这静夜中格外清晰。她提笔,羊毫笔尖饱满地蘸取了浓黑的墨汁。她的手因心中翻涌的决绝情绪而微微颤抖,但落下时,却异常坚定。她用的是最擅长的簪花小楷,清丽秀雅,但此刻,一撇一捺都仿佛倾注了她所有的情感、希冀、委屈与孤注一掷的勇气: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当写下“石榴裙”三字时,她的笔尖顿了顿。眼前似乎闪过许多年前,先帝在位时,宫中偶尔盛宴,自己作为低位宫嫔,也曾身着鲜艳宫装的模样。那明媚的红色,象征着宠爱、青春与活力,与如今她常穿的素色衣裙,形成多么残酷的对比。那箱底是否真还留着一条当年的石榴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石榴裙”这个意象所承载的过往——或许曾有过的、微不足道的恩情,以及今日无处诉说的悲戚和依然残存的风姿。这是一种无声的呐喊:陛下,您是否还记得?是否看到我如今的憔悴与泪痕?

她没有署名,没有落款,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辞。这诗本身,就是最赤裸的心迹剖白,也是最含蓄的控诉与最卑微的期盼。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甚至会是画蛇添足。

墨迹吹干,她小心地将诗笺折成精巧的方胜状,这本身也带有一丝隐秘的、属于男女情意的暗示。然后,她将其放入一个没有任何纹饰的、素白如雪的信封中,封口处,用了点点带着清雅淡香的蜡脂,仔细摁好。整个动作庄重而缓慢,仿佛在进行一个重要的仪式。

完成后,她轻轻唤来了最为信赖的侍女慧明。慧明是冯内侍所荐,心思缜密,行事稳妥,是此刻唯一能安全、隐秘地将信送达御前的渠道。

“慧明,”伍元照将那份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信递出,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明日,你想尽一切办法,务必将此信亲手交到冯内侍手中。什么也不必多说,只言是‘凝云阁伍娘子嘱托,呈送御览’。” 她的眼神深邃,慧明立刻明白了此信干系重大,甚至可能关乎主子的生死前程,她重重点头,神色肃穆,将信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仿佛藏着一团火,又或是一线生机。

紫宸夜读·帝心触动

信送出的第二日晚间,紫宸殿内依旧灯火通明,驱散了渐浓的春夜寒意。礼治刚刚批阅完最后一本关于漕运事务的奏折,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紧蹙的眉心。连日来的朝务繁杂,边境不宁,朝堂上各方势力角逐,加之萧淑妃有意无意的痴缠和其家族在前朝的施压,都让他心绪有些烦躁。

冯内侍悄步上前,无声地撤下凉了的茶水,换上一杯温热的参茶,同时,动作极其自然地将那份素白得刺眼的信封,恭敬地置于御案一角,灯光恰好能照亮其无瑕的封面。他低眉顺目,声音压得极低:“大家,凝云阁伍娘子命人送来的。”

礼治的目光随意地扫过那信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不耐,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是又来诉苦?抱怨近日的冷遇?还是终于按捺不住,要来乞求怜悯?他本因政事烦心,不欲理会这些后宫女子的小心思,但鬼使神差地,想到那张总是沉静、眼神却时而掠过慧光的面容,他还是挥了挥手,示意殿中其他侍立的宫女太监尽数退下,只留了冯内侍一人在旁伺候。

殿内顿时空旷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礼治沉吟片刻,终究还是伸手拿起了那封信。指尖触碰到素白的信封,感受到其下纸张的挺括。他拆开封口的香蜡,动作并不急躁,甚至带着几分帝王的慵懒。展开里面那方小巧的桃花笺,清丽中透着一股不屈倔强的簪花小楷,瞬间映入眼帘。

当“看朱成碧思纷纷”这第一句撞入他眼中时,他那漫不经心的、略带审视的神色瞬间收敛,变得专注起来。他坐直了原本有些慵懒靠在椅背上的身体,目光如磁石般紧紧黏在了那小小的纸笺上,一字一句,仔细地读了下去。殿内静得可怕,冯内侍甚至能听到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憔悴支离为忆君……” 他几乎是无声地念出了第二句,但嘴唇的翕动显示了他内心的震动。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张脸,那张总是平静无波,却在偶尔抬眼望向太液池、望向梅林时,会流露出一闪而过的聪慧、坚韧以及……不易察觉的孤寂的面容。还有那日梅林中,她身着素色宫装,身形单薄立于疏影之下的样子。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混合着强烈的怜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如同细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他刻意冷落她,固然有前朝后宫平衡的考量,有对萧氏一党的暂时安抚,亦有帝王心术的试探——想看看这个看似沉静的女子,在压力下会作何反应。是惶惶不可终日?是怨天尤人?还是设法投靠他人?

他万万没想到,等来的不是诉苦的言辞,不是乞怜的眼泪,而是这样一首诗!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最后两句,如同暗夜中骤然亮起的闪电,又似惊雷,在他耳边轰然炸响!这已远远超出了简单的哀怨和相思!这是泣血的倾诉,是孤注一掷的证明,是一种带着绝望的、骄傲的呐喊!她不是在乞求他的怜悯,而是在质问他,也是在向他证明: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之间那些若有似无的过往?你是否看到我因这莫名的冷落而承受的煎熬?那“石榴裙”是昔日繁华恩宠的象征,更是她今日无尽悲戚和依然炽热的情意(无论真假)的承载!她将自己最脆弱的情感、最深的委屈,连同最决绝、最大胆的姿态,一并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了他的面前!

礼治握着诗笺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久久地、死死地凝视着那区区二十八个字,仿佛要透过纸背,看到那个在凝云阁孤灯下写下这些文字的女子,她的神情,她的泪眼,她的决然。殿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烛泪悄然滑落。

良久,良久,礼治才长长地、几不可闻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的震惊、触动、愧疚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兴奋都一并吐出。他将诗笺轻轻放回案上,指尖却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流连的意味,在“石榴裙”三个字上反复摩挲而过。他闭上眼,将头向后靠在冰凉的龙椅背上的龙首雕刻上,脸上不再是平日朝堂上那种高深莫测、威严难犯的神情,而是流露出一种真实的、被深深震撼和触动后的复杂表情——有对才情的欣赏,有对境遇的怜爱,更有一种帝王身上难得一见的……柔软和动摇。

“冯良。”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但这疲惫之下,是翻涌的情绪。

“老奴在。”冯内侍立刻躬身应道,心知这首诗怕是起了极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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