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玉殒珠沉(2/2)

伍元照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身体元气大伤,她一直缠绵于病榻之上,多数时间都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汤药一碗碗地灌下去,却如同石沉大海,见效甚微。但每当她短暂清醒时,总是强撑着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眼皮,用微弱嘶哑的声音,第一句便是问:“孩子……暖暖……怎么样了?” “暖暖”,这是她私下里给女儿取的小名,一个承载了她最卑微、最炽热期盼的名字——她只希望这孩子,能暖和一些,能抵抗住这世间的严寒,平安长大。

宫人会小心地将小公主抱到她的床边。伍元照便侧过头,贪婪地、心痛如绞地凝视着那小小的人儿。看着她微弱的呼吸,看着她偶尔无意识的、细微的动作,她的心便如同被放在慢火上炙烤,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尽的煎熬。她多想抱抱她,亲亲她,将她暖在怀里,可她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生命在那小小的身躯里,如同沙漏中的细沙,一点点、不可挽回地流逝。礼治每次来看她,都会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冰冷的身心,一遍遍说着:“会好的,元照,暖暖会好起来的,朕绝不会让她离开我们。” 他的声音哽咽,那份真挚的悲痛和对母女二人的深情,让周围的宫人都为之动容。

永徽四年的冬天,注定是寒冷而漫长的。十一月底,一场规模更大、势头更猛的风雪,如同积蓄了许久力量的巨兽,终于向长安城发起了最猛烈的攻击。狂风卷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昼夜不息,似乎要将整座皇城都彻底冰封。

尽管缀锦宫上下如临大敌,宫门紧闭,帘幕低垂,所有缝隙都被仔细封堵,炭火盆日夜不息地燃烧,将殿内烘得如同初夏。但那股子无孔不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意,还是寻找到了缝隙,悄然侵袭了这座看似坚固的堡垒,精准地扑向了那个最脆弱、最毫无防备的小生命。

一直勉强维系着的平衡,被彻底打破。小公主开始发起低烧,那热度并不高,却如同跗骨之蛆,缠绵不退。她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浅弱,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令人心碎的“嗬嗬”声,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耗尽了她在人间最后的力气。孙太医和太医署几位最擅儿科的圣手被紧急召来,轮番守候,用尽了各种方子,参汤吊气,针灸通络,却依然无法阻止那生命之火的迅速黯淡。那微弱的光,在风雪声中,明灭不定,摇曳欲熄。

最终的时刻,在一个万物肃杀、风雪咆哮得最凶猛的深夜,悄然来临。

守夜的乳母察觉到怀中的小身子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她慌忙查看,只见那小人儿皱巴巴的小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极其痛苦又像是解脱的神情,然后,发出了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叹息般的微弱气息。紧接着,那一直艰难维持着的、微弱的呼吸,便彻底停止了。

乳母愣住了,不敢相信地又探了探鼻息,摸了摸那迅速冰凉下去的小脸颊。几息之后,一声压抑不住的、充满了绝望和悲恸的哭声,终于冲口而出,划破了缀锦宫死寂的夜空。

“小公主……小公主薨了!”

这哭声如同丧钟,瞬间惊动了所有人。

云岫连外衣都来不及披,赤着脚从侧殿奔出,看到乳母怀中那已然毫无声息的小小身体,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当场。随即,她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冲向伍元照的寝殿。

彼时,伍元照刚刚在安神汤药的作用下,勉强昏睡过去不久。云岫冲入殿内,扑到床前,看着主子那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话未出口,泪已先流。她颤抖着,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娘娘……娘娘……您醒醒……小公主……小公主她……她去了……”

伍元照在药物的作用下,睡得昏沉。她似乎听到了云岫的声音,却又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她费力地想要睁开眼,却觉得眼皮有千斤重。直到“去了”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她混沌的意识。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云岫,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是梦吗?一个可怕的噩梦?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噩梦。

几息死寂般的沉默。殿内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愈发凄厉的呜咽。

突然,伍元照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从她口中猛地喷涌而出,鲜艳刺目的红色,瞬间染透了素色的寝衣和前襟。她那双刚刚还带着些许迷茫的眼睛,骤然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一片死灰,人直挺挺地、毫无生气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床榻之上。

“娘娘!娘娘!” 云岫的哭喊声,常福惊慌的呼唤声,宫人们杂乱的脚步声……缀锦宫再次陷入了一片比风雪之夜更加冰冷、更加绝望的混乱与悲恸之中。

十二月,谥号“思”,余痛绵长

小公主夭折的消息,在天明时分,便如同这场冬日的寒风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宫廷,也吹到了两仪殿。

皇帝礼治闻讯时,正准备起身。内侍颤抖着禀报完,便伏地不敢起身。礼治坐在龙榻边,久久未动,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他没有震怒,没有咆哮,只是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骤然佝偻了几分的背影,透露出巨大的悲痛。他挥退所有人,独自在殿内坐了许久,脸上是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哀伤。那是对早夭爱女的痛惜,是对伍元照的心疼,更是对命运无情的无力感。最终,他下旨,以公主之礼,厚葬这位来到人世仅一月、未曾来得及多看看父母的小皇女。并且,亲自为其选定了谥号——“思”。

“思”。一个字,重若千钧。寓意深远,耐人寻味。既有追思、怀念之意,是父亲对早夭女儿的刻骨哀悼;亦带有一丝哀婉与遗憾,叹息这如花蕾般未曾绽放便已凋零的生命;或许,也暗含着对生母的劝慰与寄托——望其勿忘,亦望其能节哀思存。这个谥号,如同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为小公主短暂得如同朝露的生命,画上了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句点。同时,它也像一根无形却无比锋利的刺,带着倒钩,深深地、永远地扎进了伍元照的心底,随着每一次心跳,带来绵长不绝的剧痛。

伍元照再次在鬼门关前徘徊了数日。孙太医几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用尽了珍藏的救命药材,才将她那口几近断绝的气息,又强行吊了回来。当她再次悠悠转醒时,人已经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苍白得透明,整个人如同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脆弱躯壳。

醒来后,她异常地安静。不言不语,不哭不闹,对于云岫和常福流着泪的劝慰,她也毫无反应。只是睁着一双空洞得可怕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花纹,目光没有焦点,仿佛能穿透那重重锦缎,看到某个虚无的远方。失去女儿的剜心之痛,早产带来的身体重创,以及那深不见底、足以将人彻底吞噬的绝望,几乎将她每一分生机都碾磨成了粉末。

礼治来看她。见到她这般形销骨立、眼神麻木、了无生趣的模样,这位帝王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紧紧握住她冰凉枯瘦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声音沙哑而沉痛:“元照,是朕不好,是朕没有保护好你们母女……你看朕一眼,跟朕说句话,好不好?朕的心……痛如刀绞……” 他的泪水滚落,滴在她毫无反应的手背上。他承诺将来会有更多的孩子,但此刻,他所有的言语在巨大的悲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反复说着:“朕在这里,元照,朕会一直陪着你。” 他的深情与悲痛,真挚而浓烈。

王皇后也按宫规前来探视,说了些无可指摘的场面话,姿态端庄得体。而长春宫的萧淑妃那边,据耳目回报,那位娘娘在听闻小公主夭折、伍元照吐血昏厥的消息后,只是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指甲上鲜红的蔻丹,淡淡地说了一句:“唉,真是可惜了。” 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真实的惋惜,反而那微微上扬的尾音,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耐人寻味的意味。

缀锦宫上下,依旧被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戚气氛所笼罩。宫人们走路踮着脚尖,说话悄声细气,生怕一丝声响便会惊扰了主子那脆弱的神经。云岫和常福强忍着自身的悲痛,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汤药饮食亲手伺候,日夜不敢远离,生怕伍元照一个想不开,随小公主而去。

然而,在极致的悲痛与绝望的最深处,在灵魂仿佛都已冻结成冰的核心,某种东西,正在悄然发生着根本性的、不可逆的改变。

当伍元照终于能够被扶着,勉强坐起身,当她第一次有勇气,也是无意间,看到镜中那个苍白、憔悴、眼窝深陷、如同被风霜彻底摧折过的残花般的自己时,一股冰冷的、带着浓烈恨意的火焰,在她那死寂如同古井的眼底,开始缓缓燃起,并且越烧越旺。

她的暖暖,她的思公主,来得如此突然,去得那般匆匆。这一切,真的仅仅只是一场意外吗?仅仅是因为她体质虚弱,仅仅是碰上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寒流?

那场寒流为何来得如此蹊跷?偏偏在她心神最为疲惫、身体最为脆弱的时刻?她孕晚期那始终无法排遣、如影随形的惊惧忧思,难道仅仅是庸人自扰?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无时无刻不在窥伺、希望她和她腹中孩儿一尸两命的眼睛和黑手……萧淑妃?王皇后?亦或是其他她尚未知晓的敌人?

她失去了的,不仅仅是一个血脉相连的女儿,更是她在这吃人的后宫倾轧中,一部分残存的、对于温情和柔软的渴望。礼治的深情固然珍贵,却未能护住他们的孩子!这深宫,终究要靠她自己,变得更冷,更硬,才能活下去!

从今往后,她不能再有任何软肋!不能再对任何人、任何事抱有丝毫天真的侥幸!泪水已经流干,悲伤应埋入心底,转化为力量。这颗心,既然暖不热,那便让它彻底冷下去,硬起来!礼治的爱,她会珍惜,但更会利用。这份丧女之痛,她要让幕后之人,百倍偿还!

【系统提示:主线剧情节点【思公主之殇】已触发。宿主经历重大情感创伤与身体重创,生存意志经历极端考验。检测到宿主心态发生根本性转变:哀伤值max,警惕性max,坚韧度提升,复仇倾向萌芽。皇帝愧疚度与深情值大幅增加,关系进入特殊阶段【生死与共\/需深切依赖并谨慎引导】。萧淑妃嫌疑度大幅提升,敌意固化(80%)。皇后阵营警惕性微调。后续任务:处理丧女之痛,调理身体,重新评估后宫势力格局,规划生存与反击策略。警告:此阶段为心理脆弱期,需避免被负面情绪吞噬,亦需防范对手利用悲痛进行二次打击。机遇:创伤或可转化为强大动力,重塑生存之道。】

系统的提示再次响起,这一次,伍元照听懂了每一个字。她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聚焦在镜中自己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眸子上。那里面,没有了悲伤,只剩下刻骨的恨意和活下去、并且要活得更好、要将失去的连本带利讨回来的决绝。

窗外的雪,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覆盖了宫殿的朱红墙垣和碧色琉璃瓦,覆盖了庭院的枯枝败叶,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污秽、所有的痕迹与悲伤,都彻底掩盖在纯白之下。

但伍元照知道,有些东西,是再大的雪也覆盖不了的。

比如,那锥心刺骨的丧女之痛。

比如,那对幕后黑手刻骨铭心的恨。

比如,那必须活下去、并且要踩着敌人的尸骨,登上更高位置的、冰冷而坚硬的决绝。

永徽四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足以冻裂金石。

而伍元照的心,比这个冬天,更要冷上十倍、百倍。

她缓缓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怀中,女儿生前用过的那只小小的、用最柔软的绸缎缝制、上面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奶香的襁褓,指尖冰凉,如同玉石。

“思儿……” 她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乖乖睡吧……娘亲会记住的……所有的一切。”

风雪在窗外疯狂呜咽,仿佛是在回应着这深宫妇人,那无声却震耳欲聋的、以血与泪起誓的复仇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