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献芳樽内室乞恩 受私贿后庭说事(2/2)

书童把银子拿到铺子里,留下一两五钱,让人买了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的鲜鱼,一肘蹄子,二钱顶皮酥果馅饼儿,一钱银子的搽穰卷儿,送到来兴儿屋里,求他媳妇惠秀帮忙整理,安排好。那天,潘金莲不在家,一早就坐轿子去门外潘姥姥家做生日了。书童让画童儿用方盒把下酒菜先拿到李瓶儿房里,然后又提着一坛金华酒进去。李瓶儿问:“这是哪里来的?” 画童说:“是书童哥送来孝顺娘的。” 李瓶儿笑道:“这小崽子!他怎么突然想起孝顺我了?” 过了一会儿,书童进来了,看见李瓶儿在描金炕床上,逗着玳瑁猫和官哥玩。李瓶儿打趣道:“你这小崽子,送这些东西来给谁吃呀?” 书童只是嘿嘿笑。李瓶儿说:“你不说话,光笑是什么意思?” 书童说:“小的不孝顺娘,还能孝顺谁呢!” 李瓶儿说:“你这小崽子,平白无故的,怎么想起孝顺我了?你不说明白,我可不吃。” 书童把酒打开,把菜都摆在小桌上,让迎春拿了个银筛子来,把酒倒进杯子里,双手递上去,跪下说:“娘先喝了,小的再跟您说。” 李瓶儿说:“你有什么事,说了我再喝。不然,你就是跪一百年,我也不喝。” 又说:“你起来说。” 书童这才把应伯爵托付的那四个人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应二爹之前已经替韩伙计说过情了,不好再来说这事儿,就求小的先来禀告娘。等爹问起来,您别说这是小的说的,就假装是花大舅那边派人来说的。小的在前面书房写了个帖子,就说是娘交给小的,让拿给爹看的。娘再帮着说几句好话。况且昨天衙门里爹已经打过他们了,爹就随便处理一下,放了他们吧,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李瓶儿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没事,等你爹回来,我跟他说说。你平白无故弄这些东西来干什么?” 又说:“你这小崽子,肯定是从他们那儿敲了些好处吧?” 书童说:“不瞒娘说,他们送了小的五两银子。” 李瓶儿说:“你这小崽子,倒还挺会赚钱的!” 于是不用小杯子,让迎春拿了个大银衢花杯来,先喝了两杯,然后也回敬了书童一杯。书童说:“小的不敢喝,喝了脸容易红,怕爹看见。” 李瓶儿说:“我赏你喝的,怕什么!” 书童磕了个头,站起来一饮而尽。李瓶儿把各种下酒菜拣了些放在一个碟子里,让他吃。这小厮陪着李瓶儿喝了两大杯,怕脸红就不敢再喝了,起身出去了。到了前面铺子里,还剩下一半点心和下酒菜,摆在柜上,又打了两提坛酒,请了傅伙计、贲四、陈敬济、来兴儿、玳安儿一起吃。众人风卷残云,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偏偏忘了叫平安儿来吃。

平安儿坐在大门首,嘴撅得能挂个油瓶儿。没想到西门庆大概在后晌从外面拜完客回来了,平安看见也不吱声。书童听见吆喝声,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一下,几步跑到厅上,给西门庆接衣服。西门庆问:“今天没人来吗?” 书童说:“没人。” 西门庆脱了衣服,摘了帽子,戴上头巾,走到书房里坐下。书童端了杯茶递上去,西门庆喝了一口放下。看见书童脸上红扑扑的,就问:“你在哪儿喝了酒?” 书童从桌上砚台底下拿出一张帖子给西门庆看,说:“这是后边六娘叫小的到房里给我的,说是花大舅那边送来的,说的是车淡那几个人的事。六娘让小的收着给爹看。六娘还赏了小的一杯酒喝,没想到脸就红了。” 西门庆看了帖子,上面写着:“犯人车淡等四名,请多关照。” 看了之后,递给书童,吩咐道:“放在我的书箱里,让底下人明天到衙门里禀告我。” 书童接过来放在书箱里,又站在旁边伺候。西门庆见他喝了酒,脸上红白相间,嘴唇红嘟嘟的,露出一口白牙,心里喜欢得不得了。于是起了淫心,把他搂在怀里,两个人亲嘴咂舌。这小厮嘴里含着香茶桂花饼的味道,身上薰得喷香。西门庆伸手撩起他的衣服,褪下花裤子,摸他的屁股,还嘱咐他:“少喝点酒,不然把脸给糟践了。” 书童说:“爹吩咐了,小的记住了。” 两个人正在屋里亲热。忽然一个穿青衣的人,骑着一匹马,走到大门首,跳下马,向守门的平安作揖,问道:“这里是问刑的西门庆老爹家吗?” 平安因为书童没请他吃酒,正一肚子气,半天不搭理。那人一直站着,说:“我是帅府周老爷派来的,送转帖给西门老爹看。明天要给新平寨坐营须老爹送行,在永福寺摆酒。还有荆都监老爹、掌刑夏老爹、营里张老爹,每位分摊一两银子。特地来通知,麻烦门上的哥哥通报一下,小人还等着回话呢。” 平安这才拿着转帖往后边去,打听西门庆在花园书房里,就走了进去,转过松墙,看见画童儿在窗外台基上坐着,画童儿见了平安摆手。平安就知道西门庆和书童在干见不得人的事,悄悄走到窗下偷听。过了半天,听见里面气喘吁吁的,还有脚蹭地的声音。西门庆叫道:“我的儿,把身子摆正了,别动。” 然后半天没动静。只见书童出来,给西门庆舀水洗手,看见平安和画童儿在窗子下站着,脸一下子就红了,赶紧往后边去了。平安把转帖拿进去,西门庆看了,拿笔签了字,吩咐道:“到后边问你二娘要一两银子,让你姐夫封好,给那人送去。” 平安答应着去了。

书童端了水来,西门庆洗完手,回到李瓶儿房里。李瓶儿问:“你喝酒吗?让丫头给你筛酒。” 西门庆看见桌子底下放着一坛金华酒,就问:“这是哪儿来的?” 李瓶儿不好说是书童买来的,就说:“我一时想喝点酒,就让小厮去街上买了这坛来。打开就喝了两杯,就不想喝了。” 西门庆说:“哎呀,前头有的是酒,你还花钱买!前几天我赊了丁蛮子四十坛河清酒,放在西厢房里。你要喝,让小厮拿钥匙去取。” 李瓶儿之前吃的一碟烧鸭子、一碟鸡肉、一碟鲜鱼还没动,就让迎春安排了四碟小菜,切了一碟火薰肉,摆下桌子,在房里陪西门庆喝酒。西门庆也不问这些菜是哪儿来的,可见平时家里吃的好东西多了去了,这些根本不算啥。西门庆喝酒的时候想起了那事儿,问李瓶儿:“刚才书童拿的那帖子是你给他的?” 李瓶儿说:“是门外花大舅那边来说的,让你饶了那几个人。” 西门庆说:“前几天吴大舅来说,我没答应。要不是看在花大舅的面子上,我肯定要把这伙光棍送审。既然是他说情,我明天到衙门里,每人打一顿就放了他们。” 李瓶儿说:“又打他们干嘛?打得鼻青脸肿的,多难看!” 西门庆说:“衙门就是这样,我管他们难不难看。还有比他们金贵的人呢。” 李瓶儿说:“我的哥哥,你做这掌管刑罚的官,平时在衙门里多给人行点方便,也是积德行善,别的不说,就当是为咱们这孩子积福吧。” 西门庆说:“可不是嘛!” 李瓶儿说:“你以后也少折磨人,能将就就将就点,哪儿不是积福的地方啊。” 西门庆说:“公事可不能讲情面。”

两个人正喝着酒,只见春梅掀着帘子进来了。看见西门庆正和李瓶儿腿挨着腿喝酒,就说:“你们倒自在,喝着好酒!这都这么晚了,就不想派个小厮去接接娘?就来安儿一个跟着轿子,隔着那么多门户,万一回来晚了,你倒放心!” 西门庆见她花冠没戴整齐,头发也乱糟糟的,就满脸堆笑说:“小油嘴,我猜你睡觉来着。” 李瓶儿说:“你头上的挑线汗巾儿滑上去了,赶紧往下拉拉!” 又让她:“这金华酒可甜了,你喝一杯。” 西门庆说:“你喝吧,我让小厮去接你娘。” 春梅一只手按着桌子系鞋带,说:“我刚睡醒,心里不舒服,不想喝。” 西门庆说:“你这小油嘴,还挺能装,明明喝了不少酒!” 李瓶儿说:“反正今天你娘不在,你就喝一杯怕什么。” 春梅说:“六娘,您自己喝吧,我心里真不想喝,俺娘在不在家又怎么样?就算娘在家,我要是心情不好,她让我喝,我也不喝。” 西门庆说:“你不喝,就喝点茶吧。我让迎春去前面叫个小厮去接你娘。” 说着把自己手里喝的那杯木樨芝麻薰笋泡茶递给她。春梅不情不愿地接过来,只抿了一口就放下了。说:“你别让迎春去叫了。我已经叫了平安儿在这儿等着了,他年纪大些。” 西门庆隔着窗户就叫平安儿。平安儿答应道:“小的在这儿等着呢。” 西门庆说:“你去接人了,谁看大门?” 平安说:“小的让棋童儿在门上看着呢。” 西门庆说:“既然这样,你赶紧拿个灯笼去接吧。”

平安儿拿着灯笼去接潘金莲。走到半路,就看见来安儿跟着轿子从南边过来了。抬轿的是两个老手,一个叫张川儿,一个叫魏聪儿。平安儿上前一把拉住轿杠,说:“小的来接娘了。” 潘金莲就叫平安儿问道:“是你爹让你来接我的?还是谁让你来的?” 平安说:“爹让我来的倒少!是姐让我来接娘的。” 潘金莲说:“你爹想必还没从衙门里回来吧。” 平安说:“没回来?他从门外拜完客,后晌就回来了,一直在六娘房里喝好酒呢。要不是姐刚才叫我进去,催着我拿灯笼来接娘,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小的见来安一个人跟着轿子,他又小,怕回来晚了路上不安全,得个大点儿的来接才好,所以小的就来了。” 潘金莲又问:“你出来的时候,你爹在哪儿?” 平安说:“小的出来的时候,爹还在六娘房里喝酒呢。姐跟爹说了之后,才打发我来的。” 潘金莲听了,在轿子里半天没说话,冷笑了一声骂道:“这个贼强人,把我当成死了的一样。干脆在那个淫妇屋里睡个够算了。等着吧,总有他后悔的时候。张川儿你在这儿听着,也没别人。你走南闯北的,见过哪个刚出生的孩子,就用整匹的绫缎给他做衣服穿?就算他家有十万贯钱,也不能这么糟践吧?” 张川儿接过话头说:“您老人家不说,小的也不敢说,这确实不合适。且不说可惜,就怕折了孩子的福,这孩子还没出过天花水痘呢,哪那么容易养大?去年东门外有个大庄户人家,老头六十岁了,还当着他祖父传下来的官,家里钱多得没数,牛马成群,米粮无数,丫鬟小妾一大群,身边穿官袍的也有十七八个。就想要个儿子,求了多少年都没有。到处烧香拜佛,舍钱舍物,哪儿都求遍了。没想到他第七个小妾生了个儿子,喜欢得不得了。也跟咱们当家的一样,整天把孩子捧在手心里,养在锦绣堆里。专门糊了三间干净的房子,买了四五个奶妈伺候着。整天怕风吹着怕雨淋着,结果还没到三岁,出痘疹就死了。别怪小的说,还是糙着养还好点。” 潘金莲说:“糙着养?恨不得整天用金子裹着他呢!” 平安说:“小的还有件事要跟娘说。小的要是不说,等明天娘知道了,又要说小的不对了。就是韩伙计那事儿里的那伙人,爹在衙门里把他们都夹打了一顿,关在监牢里,要送审呢。今天早上应二爹来和书童说话,想必是收了几两银子,拿了个大包子到铺子里,还随手拿了二三两花了。买了好多下酒菜,在来兴屋里,让他媳妇做了,送到六娘屋里,又买了两瓶金华酒,先和六娘一起喝了。然后又到前面铺子里,和傅二叔、贲四、姐夫、玳安、来兴他们一起喝,一直喝到爹回来才散。” 潘金莲说:“他就没让你吃点?” 平安说:“他让小的吃?那个大胆的奴才!根本没把娘您放在眼里。不该小的说,还是爹惯着他,爹早就和他在书房里干那些龌龊事了。况且他在县里当过门子,什么事不知道?爹要是不早点把这个奴才打发了,早晚咱们这一家子都得被他搅和坏了。” 潘金莲问:“在你六娘屋里喝了多久?” 平安说:“喝了好一阵子呢。小的看见他喝得脸红扑扑的才出来。” 潘金莲说:“你爹回来,就没说他一句?” 平安说:“爹也像被堵住了嘴,什么都没说!” 潘金莲骂道:“这个没廉耻的昏君强盗!简直是败坏门风。” 嘱咐平安:“等他再和那个奴才干那些龌龊事,你就来告诉我。” 平安说:“娘吩咐了,小的记住了。娘也别说是我说的。” 于是跟着轿子,一直说到家门口。

潘金莲下了轿,先到后边拜见月娘。月娘说:“你怎么不多住一夜,这么急着回来了?” 潘金莲说:“俺娘想留我住,可她又接了俺姨家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在家,都挤在一个炕上,怎么住啊!又怕隔着门户不方便,就让我回来了。俺娘让我多谢姐姐的重礼。” 于是拜完月娘,又到李娇儿、孟玉楼等人的房里都拜了拜。回到前面,打听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说话,就径直去拜见李瓶儿。李瓶儿见她进来,连忙站起来,笑着迎接她进房里,说:“姐姐回来得早,请坐,喝杯酒。” 让迎春:“快拿个座儿给你五娘。” 潘金莲说:“今天我喝多了,相当于吃了两顿席,就不坐了。” 说着,转身就走了。西门庆说:“你这奴才,胆子也太大了,回来都不拜我一下?” 潘金莲回嘴道:“我拜你?你还没那福气呢。我胆子不大,谁胆子大!” 看官们要知道:潘金莲这几句话,分明是在讥讽李瓶儿,说她先和书童喝酒,然后又陪西门庆,这不就是吃了两顿席吗,可西门庆哪明白这个意思。真是:

明知道话里藏着针和刺,却还是当场引来了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