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有故事（1/2）

基层十年：我的官场笔记

2014年夏，渝东南的雨带着黏腻的湿热，像一层无形的薄膜裹在身上。我拖着半旧的行李箱站在乡镇政府门口，水泥地缝里嵌着深绿的青苔，被雨水泡得发胀，办公楼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浅灰色的水泥层，与大学毕业时想象中“窗明几净、庄严肃穆”的机关大院相去甚远。

党政办主任老张迎出来，中等个头，皮肤是长期日晒雨淋后的黝黑，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被蚊虫叮咬后留下的暗红点点。“小李是吧？省大毕业的高材生，欢迎来咱们镇扎根。”他说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语速不快，却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沉稳，“先跟我来，你的工位在最里面，挨着文件柜。”

办公室是大通间，六张掉漆的木质办公桌挤在一起，桌面被茶杯烫出深浅不一的印子，文件柜顶堆着一摞泛黄的档案盒，标签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墙角的老式空调嗡嗡作响，吹出来的风带着股陈旧的霉味，混杂着油墨和纸张的气息，构成了基层办公场所特有的味道。

老张递给我一个磨破边角的蓝色文件夹，封面用黑色圆珠笔写着“工作总结汇编”，字迹遒劲有力，边角处被反复翻阅得卷起了毛边。“先把2011到2013年的看完，不用急着做事，基层工作，摸清套路、懂规矩，比瞎忙活更重要。”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就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叫走，“喂，党委办吗？下午的调度会推迟到三点，通知各村支书准时参加……”

我刚在工位坐下，桌上的老式座机就发出刺耳的“铃铃”声，震得桌面都轻微颤动。老张在门口朝我努努嘴：“接，大概率是咨询扶贫政策的，记好要点，不清楚的别瞎承诺，就说帮他核实后回复。”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电话那头传来浓重的方言，语速又快又急：“同志，我想问哈，我家娃读大学，听说有那个助学金，咋个申请哦？我文化低，看不懂那些表格。”

我攥着笔，手心瞬间冒出一层薄汗，赶紧翻找出老张放在我桌上的扶贫政策清单，逐字逐句对着翻译解释：“大叔，您别着急，助学金需要准备户口本、学生证、贫困证明，还有申请表，申请表可以去村委会领，村干部会帮您填……”

足足说了十分钟，对方才弄明白流程，挂电话时一个劲说“谢谢同志”，我放下听筒，后背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沁得发潮。原来，基层工作的第一堂课，就是学会用群众听得懂的话沟通。

原以为公务员是“朝九晚五、一杯茶一份报”的清闲差事，没想到第一天就忙到夜里十点。下午跟着老张去村里走访贫困户，踩着泥泞的小路走了三个村，回到办公室还要整理会议纪要、核对扶贫数据、录入系统信息。

整理会议纪要时，因为漏记了某村的中药材种植扶贫指标，被分管领导拿着文件敲了桌子：“小李，基层工作最忌‘大概’‘差不多’，这数据关系到村民的切身利益，一个字都不能错！”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我红着脸接过文件，重新坐在电脑前，逐字逐句核对，笔尖划过纸张时，油墨晕开，“精准”二字在灯光下格外醒目，我忽然懂了基层工作的核心，就是把每一件小事做细、做实。

凌晨回家，乡镇的街道空无一人，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只有几家小餐馆还亮着灯，空气中飘着火锅底料的麻辣香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陌生又莫名亲切。我在路边买了一碗麻辣小面，老板笑着说：“新来的公务员吧？慢慢熬，基层锻炼人。”

工作第二月，遇上汛期，县气象局发了暴雨红色预警，办公室全员进入24小时值班状态。值班室是间狭小的房间，摆着两张行军床，墙上挂着全镇的防汛地图，密密麻麻的红点标注着危房户和地质灾害点。

凌晨三点，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寂静，分管副镇长推门进来，脸色凝重：“沿河村有三户危房户，地势低洼，必须马上转移！”我们抄起墙角的雨衣就往外冲，雨幕如帘，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手电的光柱在黑暗中摇晃，勉强照亮前方的路。

脚下的泥路湿滑难行，每走一步都要陷进半尺深的泥里，雨靴里灌满了泥水，沉重得像灌了铅。走到李大爷家时，他还在屋里收拾杂物，抱着一个旧木箱不肯走：“我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子，能有啥事？这些都是我老伴留下的念想，不能丢。”

老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蹲在他身边，声音温和却坚定：“李叔，房子是老伙计，但命更金贵。您跟我们走，等雨停了，我们帮您把东西都找回来，还帮您修房子。”他一边说，一边指挥我们帮忙收拾贵重物品，我扶着李大爷的老伴，老太太腿脚不便，在泥水里踉跄着，我紧紧攥着她的手，生怕她摔倒。

劝了半个多小时，才把三户村民都扶上救援车。车子刚驶离村口没多久，身后就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回头望去，李大爷的老房子已经塌了半边，泥水顺着墙体往下淌。李大爷攥着老张的手，声音哽咽：“多亏了你们，不然我这条老命就没了，还连累你们深更半夜冒这么大的雨。”

那天回到政府，我们的裤腿沾满泥浆，鞋子里能倒出半碗水，衣服湿透后贴在身上，又冷又黏。老张却笑着从柜子里翻出几套干净的旧衣服：“换上吧，都是兄弟们穿过的，不嫌弃就行。”他煮了一锅姜汤，每个人都灌了两大碗，辛辣的味道从喉咙一直暖到肚子里，“群众的信任，就是这么趟出来的，值了。”

2015年秋，乡镇开始推行“网格化管理”，要求每个干部包联一个村，负责政策宣传、矛盾调解、民生服务。我包联的是山坳村，村子偏远，山路崎岖，开车要走四十多分钟，遇上雨天，车子根本开不进去，只能步行。

第一次去村里走访，村支书老王带着我挨家挨户串门。走到村尾的贫困户张婶家时，院子里堆满了柴火，一间低矮的土坯房，窗户糊着塑料布，风吹过发出“哗哗”的声响。张婶坐在门槛上缝补衣服，看到我们进来，连忙起身让座，手脚都有些无措。

“张婶，家里最近怎么样？孩子的学费凑齐了吗？”我拿出笔记本，想记录下她的诉求，却发现她眼神躲闪，只是一个劲说“挺好的，挺好的”。老王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先出来。

“张婶男人走得早，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大的上高中，小的上小学，学费压力大，但她性子要强，不肯轻易麻烦别人。”老王叹了口气，“前阵子她上山采草药摔了腿，干不了重活，家里的农活都耽误了。”

我心里不是滋味，回到镇上后，立刻查阅教育扶贫政策，发现张婶的两个孩子都符合助学金申请条件。我又跑了趟县教育局，帮她准备好所有材料，亲自送到学校办理。

一周后，我带着助学金申请表的回执去看望张婶，她正在院子里晒玉米，看到回执单上的金额，眼圈一下子红了：“小李同志，谢谢你，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供孩子们读书了。”她转身从屋里拿出一篮子鸡蛋，硬要往我手里塞，“自家鸡下的，不值钱，你拿着尝尝。”

我婉拒了她的好意：“张婶，这是国家的政策，是你该享受到的。以后有困难千万别藏着掖着，随时给我打电话。”临走时，我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告诉她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

从那以后，我成了张婶家的常客，帮她联系农技专家指导种植，帮孩子辅导功课，逢年过节还会带些米面油去看望。张婶的腿渐渐好了，种的中药材也有了收成，家里的日子慢慢有了起色。有次我去村里，她拉着我的手说：“小李，你就像我的亲人一样，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来。”

那一刻，我深刻体会到，基层干部和群众之间的感情，就是在这些家长里短、互帮互助中建立起来的。你把群众的事放在心上，群众就会把你当亲人。

2016年，乡镇要打造特色农产品基地，发展中药材种植产业，带动村民增收。我负责对接企业和合作社，协调土地流转、技术指导、产品销售等事宜。这是个新鲜事，很多村民心里没底，担心种出来卖不出去，不愿意流转土地。

我和村两委干部一起，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召开村民大会，邀请农业专家现场讲解种植技术和市场前景。有个老党员李大叔站出来反对：“我们祖祖辈辈都是种庄稼的，种药材要是赔了，我们喝西北风去？”他的话引起了不少村民的共鸣，现场议论纷纷。

我没有急着反驳，而是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资料，里面有周边乡镇种植中药材成功的案例，还有企业签订的收购合同：“李大叔，您放心，我们已经和市里的药企签订了保底收购协议，就算市场价格下跌，企业也会按保底价格收购，保证大家不亏本。而且，镇里会请专家全程指导，从播种到采收，都有人帮大家把关。”

为了让村民们放心，我还带头和村里的几户党员一起，先流转了二十亩土地作为示范田。每天下班，我都会去示范田看看，跟着专家学习种植技术，记录下中药材的生长情况。遇到不懂的问题，就打电话请教专家，或者查资料自学。

示范田的中药材长势喜人，半年后丰收，亩均收入比种庄稼翻了两番。村民们看到了实实在在的效益，纷纷主动要求流转土地。最终，全镇共流转土地五百多亩，成立了三个中药材种植合作社，带动两百多户村民增收，其中贫困户占了一半以上。

有次去合作社查看采收情况，李大叔笑着拍我的肩膀：“小李，以前是我眼界窄，多亏了你，让我们赚了钱。”他手里捧着刚采收的中药材，脸上满是丰收的喜悦。看着漫山遍野的中药材，我心里充满了成就感，原来，基层工作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看到群众的日子越过越好。

2017年，我负责乡镇的扶贫档案整理工作。这活儿繁琐又细致，一户一档，里面要包含户口本复印件、贫困识别表、帮扶手册、收入证明、脱贫验收表等几十项材料，一页都不能错，一个数据都不能漏。

办公室里堆着厚厚的档案盒，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核对信息、整理材料、装订档案。有时候，为了核实一个数据，要打电话反复确认；有时候，材料不齐全，要跑村里好几趟补充。有次核对数据时，发现某村上报的“外出务工收入”与实际不符，相差了近两万元。

我骑着摩托车，顶着烈日跑了三个村，找到当事人逐一核实。原来是村干部统计时，把“月收入”误算成了“年收入”，导致数据出现偏差。更正数据的那天，村支书拉着我去家里吃饭：“小李，这点小事，何必这么较真？差不多就行了。”

我给他倒了杯茶，认真地说：“张书记，扶贫资金是救命钱，数据错了，该享受到政策的人可能就漏了，不该享受的人可能就占了便宜，这对老百姓不公平。较真，才是对他们负责。”

村支书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是我思想觉悟不够。以后我们一定仔细核对，绝不出现这样的问题。”

后来，县里扶贫办组织专项抽查，我们镇的扶贫档案因为“规范、准确、完整”得了满分，领导在全县扶贫工作推进会上表扬了我们。站在台下，我想起那些日夜加班整理档案的日子，想起跑村入户核实数据的艰辛，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2018年，我参加了县里的年轻干部培训班，为期三个月。培训期间，我系统学习了政策理论、公文写作、应急处置等知识，还和其他乡镇的年轻干部交流了工作经验。

有堂廉政教育课，纪委干部给我们播放了警示教育片，里面的案例都是发生在身边的真实事件：有的干部利用职务之便，挪用扶贫资金；有的干部接受企业宴请，为其谋取不正当利益；有的干部收受贿赂，违规审批项目……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案例，让我深受震撼。

纪委干部说：“年轻干部是党的事业的接班人，要扣好廉洁从政的第一粒扣子。权力是人民给的，只能用来为人民服务，不能用来谋取私利。一旦越过红线，就会身败名裂，追悔莫及。”

这句话，我记在了笔记本上，也刻在了心里。培训结束回到乡镇，我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放了一个廉政笔记本，扉页上写着“公权为民，廉洁自律”八个大字，每次处理涉及群众利益的事情，每次面临诱惑，都会拿出来看看，提醒自己守住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