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惊雷与潜流(2/2)
济尔哈朗的大军,终于完成了最后的集结和准备工作。二月中,一个阴沉的早晨,沉闷的牛皮战鼓声如同闷雷,从复州方向滚滚而来,震得金州城头积雪簌簌落下。
李九成登上东门城楼,放眼望去,北方的原野上,黑色的清军队列如同潮水般铺开。前锋是数千骑兵,两翼展开,后面是如林的步兵方阵,再往后,是数十门用骡马拉拽、炮口高昂的红衣大炮,在泥泞的雪地上碾出深深的车辙。旌旗蔽空,刀枪映着惨淡的天光,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终于来了。”李九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身边的军官们道,“告诉弟兄们,鞑子摆开阵势,是要先礼后兵,吓唬咱们。甭理他!炮手就位,但无我命令,一弹不发!火铳手检查武器,长枪手补位!咱们就守在城上,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
清军并未立刻攻城。大队人马在距离城墙约两里外停下,开始安营扎寨,挖掘壕沟,构筑炮兵阵地。显然,济尔哈朗打算稳扎稳打,先用火炮削弱城墙和守军士气。
李九成见状,心中反而稍定。对方越是谨慎,留给他的时间就越多。他立刻下令:“派快马……不,放信鸽!给黄大帅报信:虏军主力已至金州城下,约两万余,重炮数十,意图围城。我部决心死守,然火药紧缺,请大帅务必设法,哪怕是小船偷运,也要送些火药和铅子进来!另外,让郑省英的人,盯死他们的粮道和取水点!”
接下来的几日,金州城外,战鼓号角日夜不息,清军的壕沟和土垒一点点向城墙逼近。红衣大炮开始试射,沉重的实心弹丸呼啸着砸在包砖的城墙上,砖石碎裂,墙体震颤。守军按照李九成的命令,除非炮火威胁到关键位置(如修补的豁口、炮位),否则绝不轻易还击,以节省弹药。
城墙在炮击中不断受损,尤其是那段被雪水泡软过基脚的城墙,破损逐渐扩大。守军冒着炮火,用沙袋、木石拼命加固,伤亡每日都在增加。城中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压抑。
而海上,黄得功的日子同样不好过。旅顺口清军水寨虽然不敢出战,但岸炮威胁始终存在。他派去山东半岛打探补给线路的小船回报,登州清军水师残部加强了巡逻,几条惯常的秘密航道风险大增。从江南出发的补给船队,至今音讯全无。
“大帅,金州……怕是撑不了太久了。”副将陈蟒看着旅顺口内依旧坚固的营垒,忧心忡忡。
黄得功望着北方海面,海风将他花白的胡须吹得凌乱。“李九成是条汉子,他说能守,就一定能守。咱们这边……也不能干等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传令,挑选两艘最快的‘飞虹’船,配上最好的水手和炮手,多带火油罐和火箭。今夜,趁黑摸进去,不要打水寨,专烧他们岸上的营房、仓库!动静闹得越大越好!给济尔哈朗那老小子添点堵,让他不能全心全意攻城!”
南京,原户部衙署。
陈子龙面前的案几上,堆满了来自江南各府县的文书。有报告“摊丁入亩”试点进展的,有反映清丈田亩遭遇阻力的,有士绅联名为“护商船队”名额说项的,也有地方官员隐晦询问“海贸之利”何时能兑现的。千头万绪,纷至沓来。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端起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新政推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江南士绅的耐心是有限的,他们可以为了海贸的远景暂时忍耐田赋的调整,但若迟迟不见海上利益落地,反弹必将更加猛烈。
“沈文渊那边……有消息吗?”他问身边的书吏。
“尚无。按行程算,船队应该已出长江口数日了,海上风雨不定,通讯艰难。”书吏低声回答。
陈子龙叹了口气。他知道沈文渊此去风险极大,不仅关乎辽东战局,更关系到江南士绅对朝廷开海诚意的信任。成功了,新政推进便多了重要筹码;失败了,甚至船毁人亡,则人心动摇,前功尽弃。
他提起笔,开始批复一份苏州府送来的、关于某世家借清丈田亩之机隐匿田产、殴伤税吏的呈文。笔尖悬在纸上,却久久未能落下。雷霆手段,自然能震慑不法,但也可能激化矛盾;怀柔处置,则新政威信受损。
最终,他落下批示:“着苏州府严查隐匿情事,依律究办首恶,胁从者责令退田补税,可酌情从宽。另,该世家若有子弟愿投身海事、或出资襄助‘护商船队’,可视情记录在案,以为将来考量。”
刚柔并济,惩前毖后,留有余地。这是他在江南这个巨大、复杂而精密的棋盘上,所能找到的,最艰难的平衡之道。
而此刻,无论是真定城下即将点燃的地道火药,金州城头承受的炮火重压,旅顺口外即将发起的决死突袭,还是航行于东海波涛中那艘承载希望的补给船,都如同这封批示一样,在巨大的风险与不确定性中,寻求着一线破局的微光。
惊雷在地底酝酿,潜流在海上奔涌。历史的拐点,往往就诞生于这至暗时刻,那一丝不肯熄灭的倔强星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