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立锥之地(1/2)
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深秋的夜雨,渗透进楚峰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他站在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的商业街口,却感觉自己像被抛弃在荒芜的孤岛。身后那两个幽灵般的跟踪者,如同附骨之疽,不急不缓,却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时刻提醒着他已无处可逃。
去找秦明心?念头刚起,就被他自己掐灭了。太天真了。周远航、韩副市长那边既然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岂会让他轻易接触到市纪委书记?恐怕他刚靠近市纪委大院,就会被各种“合理”的理由拦下——或许是“身份核实”,或许是“临时有重要会议”,甚至可能直接被“请”到某个地方“协助调查”。在强大的权力机器面前,他一个小小的镇长,渺小得如同蝼蚁,连发出声音的机会都可能被剥夺。
回河阳镇?那是自投罗网,赵强恐怕早已张网以待,就等他回去,好名正言顺地给他扣上更大的帽子。离开清风市?那不正中对方下怀?坐实了“畏罪潜逃”的罪名,他将彻底沦为板上鱼肉,任人宰割。
天地之大,竟真的没有他楚峰的立锥之地!这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比当面锣对面鼓的冲突更令人窒息。它无声无息,却能将人的意志一点点碾碎。
雨水混合着冷汗,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滑落,滴进衣领,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行走,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繁华的街景,喧嚣的人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与他格格不入。他走过曾经觉得庄严无比的市政府大门,看着那闪烁的国徽,只觉得那光芒冰冷而讽刺。他曾以为这里是维护公平正义的殿堂,如今看来,或许只是另一座更加森严的围城。
“嘿,哥们儿,住店不?便宜,有热水。”一个蹲在巷口的旅店拉客仔凑过来,带着职业性的谄笑。
楚峰茫然地摇了摇头。住店?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一个可以暂时避开那些眼睛的地方。
拉客仔撇撇嘴,嘟囔了一句“穷鬼”,又缩回了阴影里。
穷鬼……是啊,他现在不仅是个政治上的“穷鬼”,更是个现实中的穷光蛋。曾经,他好歹是一镇之长,虽然清贫,但至少有份稳定的工资,有份体面。而现在,他连一顿像样的饭,一张安稳的床都成了奢望。这种从精神到物质的双重破产,让他对“官场”这两个字有了更刻骨铭心的认识。这里不相信眼泪,不同情失败者,只会将落魄者踩进更深的泥沼。
前方,看到一个面馆,楚峰走了进去,不管了,先吃饱再说。
那碗清汤寡水的素面,此刻在楚峰眼里,不仅是果腹的食物,更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此刻全部的狼狈与不堪。面条软塌塌地泡在几乎透明的汤水里,几点可怜的葱花漂在上面,寒酸得如同他此刻的境遇。他拿起筷子,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胃里像塞了一团沾满污泥的乱麻,毫无食欲。但理智告诉他,必须吃下去,他需要体力,哪怕只是为了应对接下来未知的、但注定更加凶险的局面。
“想活命,立刻离开清风市,永远别再回来。”
那条短信,像一条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嘶嘶地吐着信子。这不是建议,是最后通牒,是死亡威胁裹上了礼貌的外衣。对方已经不耐烦了,不再满足于仅仅在政治上摧毁他,而是要将他这个人,从物理上彻底清除,或者至少是永久地放逐。他毫不怀疑,如果他不“听话”,接下来等待他的,绝不会仅仅是跟踪和监视。
他强迫自己吞咽着无味的面条,每一口都如同嚼蜡。面馆里油腻的空气、周围食客大声的谈笑、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都让他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烦躁和眩晕。他曾是这座城市的官员,虽然只是基层,但也曾拥有一定的社会身份和活动空间。而现在,他却像一个逃犯,一个幽灵,躲在最阴暗的角落,惶惶不可终日。
天道?他再次在心里咀嚼这两个字。如果真有天道,为何善无善报,恶无恶报?为何周远航、赵强之流可以一手遮天,逍遥法外,而他一心为民,却落得如此下场?难道所谓天道,不过是弱者用来自我安慰的虚幻寄托,是强者用来愚弄众生的精致谎言?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难道这才是真相?巨大的虚无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老板,结账。”楚峰放下筷子,碗里的面还剩下一大半。他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放在油腻的桌子上。
就在他起身,准备离开这个暂时喘息的小空间时,面馆那台老旧电视机里播放的本地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画面里,正是清风市新闻综合频道,漂亮的女主播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报道着:“今日上午,市委常委、副市长韩树森同志深入我市苍远县河阳镇,调研指导灾后重建和乡村振兴工作,并看望慰问基层干部群众。韩树森副市长充分肯定了河阳镇近期的工作成效,他指出,在县委县政府的坚强领导下,河阳镇新班子展现出了新气象、新作为,特别是在维护稳定、促进发展方面取得了显着成绩……”
画面切换,韩树森副市长,一个戴着金丝眼镜、面容白皙、官威十足的中年男人,正在周远航、杨国福以及赵强等一大群人的簇拥下,视察河阳镇新打造的“形象工程”——那片刷得雪白的墙壁和移栽的名贵苗木。赵强紧跟在他身侧,微微弓着腰,脸上堆满了谄媚和激动的笑容,正指着什么向韩市长汇报,唾沫横飞。周远航和杨国福则陪在一旁,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谦恭与自豪。
而电视屏幕的下方,还打出了一行字幕:“河阳镇党委副书记、镇长楚峰同志因工作需要,暂时不在岗位。”
“工作需要”?“暂时不在岗位”?楚峰看着这精心编织的谎言,看着电视里那群道貌岸然、将他逼入绝境的人,此刻正享受着鲜花、掌声和闪光灯,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险些站立不稳。无耻!卑鄙!他们不仅夺了他的权,还要抹杀他的存在,甚至用他的“缺席”来反衬他们所谓的“工作成效”!这简直是杀人诛心!
电视里,韩树森副市长正对着话筒,侃侃而谈:“……我们要坚决把那些政治上靠得住、工作上有本事、作风上过得硬、人民群众信得过的干部,选出来,用起来!同时,也要坚决调整那些不适宜、不作为、乱作为的干部,净化我们的干部队伍……”
“噗——”楚峰终于忍不住,喉咙一紧,刚吃的面一口猛地喷了出来,溅在油腻的桌面上,桌面一片狼藉。
“哎哟!你这人怎么回事?!”面馆老板惊叫起来,一脸嫌弃和恼怒。
旁边几桌的食客也纷纷侧目,指指点点,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和避之不及。
楚峰顾不得解释,也无力解释。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角,在老板的呵斥和众人异样的目光中,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面馆。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刺得他眼睛生疼,但他却感觉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扶着肮脏的墙壁,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屈辱、愤怒、绝望……种种情绪像野兽一样撕咬着他的心脏。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深刻地体会到权力的可怕和无情。它不仅能剥夺你的一切,还能肆意歪曲事实,把你钉在耻辱柱上,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他抬起头,望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高楼大厦,霓虹闪烁,一片繁华盛景。但这繁华之下,掩盖着多少像他这样的肮脏交易和无声的惨叫?所谓官场,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名利场和斗兽场,这里不相信眼泪,不同情弱者,只认权力和手腕。理想?信念?在赤裸裸的利益和残酷的倾轧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两个跟踪他的男人,又出现在了街角,像阴魂不散的幽灵。他们并没有立刻靠近,只是远远地盯着,眼神冷漠,仿佛在欣赏一只掉入陷阱、垂死挣扎的猎物。
楚峰知道,他无路可走了。去找秦明心?恐怕连市纪委大院的门都进不去,就会被“礼貌”地请走。回河阳镇?那是自投罗网。离开清风市?那不正中了他们的下怀,坐实了自己“有问题”,从此亡命天涯?
天地之大,竟无他立锥之地!
一种穷途末路的悲凉,席卷了他。他靠着墙滑坐在地上,不顾地上的污秽,将头深深埋进膝盖。过往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闪过:小时候在山上放牛,仰望星空的单纯;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全村的羡慕;第一次穿上干部制服时的激动;在抗洪抢险一线,和群众一起扛沙袋的日夜;还有……清水村村民那信任的眼神,王老五老婆那绝望的哭泣,小云和小雨的期待,还有梦瑶……
“楚镇长……您是个好官……”食堂王师傅那晚送面时的话,犹在耳边。
“好官?”楚峰惨笑起来,笑声比哭还难听。“好官”的下场,就是像条野狗一样,被人追得走投无路,露宿街头吗?!
不!不能就这么算了!就算死,也要咬下他们一块肉来!一股被逼到绝境后产生的、混合着绝望与疯狂的狠劲,从他心底升起。他不能白白牺牲!他必须留下点什么,必须让有些人记住,曾经有一个叫楚峰的人,试图对抗过这污浊的一切!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他还有最后一张牌,一个可能同归于尽的办法。他要去一个地方,一个周远航他们绝对想不到,但也极度危险的地方。
他挣扎着站起身,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会身后那两道如影随形的目光,迈开了脚步。他的步伐有些虚浮,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既然光明正大的路已经全部被堵死,那他只能潜入更深的黑暗,去搏那万分之一的机会。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清风市的老城区。这里的建筑低矮破旧,街道狭窄潮湿,与不远处新城区的光鲜亮丽形成鲜明对比。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垃圾的酸腐气。几个穿着邋遢的孩子在昏暗的路灯下追逐打闹,他们的父母可能正为明天的生计发愁。这里,是这座繁华都市被遗忘的角落,是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
楚峰靠在一面斑驳脱落的墙壁上,疲惫地闭上眼。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在那个比这里还要贫穷闭塞的山村里,他也是这样,在泥泞中挣扎,靠着不甘命运的狠劲,才一步步爬了出来。他曾经发誓,要改变命运,也要为像他一样出身贫寒的人做点事。可如今……他不仅没能改变什么,连自己都快要被这吃人的漩涡吞噬了。
“小伙子,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遇到难处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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