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法正殁·白烛无泪(1/2)

刘封被赦免了死罪,但功勋尽削,废为庶人。刘备念及他多年追随的情分,更念及儿子那以命相搏换来的“活”字,终究不忍将其流放或囚禁,只命其迁出成都,居于郊外一处简朴农庄,非诏不得入城。那副沉重的镣铐虽已除去,无形的枷锁却已深嵌灵魂。离开王宫时,刘封一步一回头,目光穿过重重宫阙,最终落在东宫的方向,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有对幼弟舍命相救的刻骨感激,更有挥之不去的、深可见骨的羞愧与罪责。他高大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显得异常佝偻落寞。

东宫寝殿内,那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死亡气息,在刘封的离去后并未消散,反而沉淀得更加粘稠。刘禅依旧昏睡着,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小小的身体陷在锦被里,几乎看不出起伏。额头上换过药的白布带,依旧透着淡淡的血痕,映衬着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太医丞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银针药罐摆了一地,脸色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每一次诊脉,他紧锁的眉头都未曾松开过。

刘备如同被钉在了榻边的胡床上,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儿子那毫无生气的脸庞。仅仅几天,这位新晋的汉中王仿佛苍老了二十岁,鬓角竟已染上霜色。他粗糙的大手死死攥着刘禅那只露在锦被外、瘦骨嶙峋的小手,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生命力渡过去。悔恨、恐惧、自责,如同三条毒蛇,日夜不停地噬咬着他的心。他不敢闭眼,生怕一闭眼,那微弱的呼吸就会彻底停止。

“大王…您…您去歇息片刻吧…” 诸葛亮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担忧,低声劝道。案头堆满了来自荆州、永安、汉中的紧急军报,每一份都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蜀汉的根基。关羽孤悬襄樊,粮尽援绝,危在旦夕;孟达叛投上庸夏侯尚,与魏军合流,虎视眈眈;东州派因法正病危、刘封被废而人心浮动;益州本土派在谯周等人的暗中串联下,投降论调甚嚣尘上…整个蜀汉,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作为丞相,诸葛亮肩上的担子重逾千钧,但他更清楚,此刻刘备的心神,已完全被榻上垂危的太子所占据,根本无力处理这些足以倾覆社稷的危局。

刘备置若罔闻,只是更紧地攥住了刘禅冰凉的小手,仿佛那是连接儿子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纽带。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微弱的气息之上,对外界的喧嚣充耳不闻。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伴随着低低的、带着哭腔的禀报:“启禀大王…丞相…法…法尚书令府上…遣人来报…孝直先生…怕…怕是不行了!请大王…请大王示下…”

法正病危!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新的惊雷,在原本就压抑窒息的东宫寝殿内炸响!刘备的身体猛地一颤,赤红的双眼终于从刘禅脸上移开,茫然地转向殿门口,似乎一时无法消化这接踵而至的噩耗。

诸葛亮脸色剧变,羽扇“啪”地一声掉落在脚边。法正!这位蜀汉的谋主,定策汉中的第一功臣,性情酷烈却也才华横溢的鬼才!他不仅是东州派无可争议的领袖,更是刘备在军事战略上最为倚重的臂膀!他的病逝,对此刻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蜀汉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尤其在这个关羽危殆、刘封被废、太子垂危的节骨眼上!

“主公…” 诸葛亮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孝直…恐是熬不过今夜了。您…”

刘备的目光在榻上垂死的爱子和殿外法正病危的噩耗之间痛苦地徘徊。一个是唯一的血脉,蜀汉未来的希望;一个是立下汗马功劳、此刻正走向生命终点的股肱之臣。巨大的撕裂感几乎要将这位枭雄撕成两半!他猛地闭上眼,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喉结滚动,发出困兽般的低吼。最终,他颓然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无奈:

“孔明…你…你代孤去…送孝直…最后一程吧…孤…孤走不开…”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充满了沉痛和无力。他终究选择了守在儿子身边。他怕,怕这一离开,便是天人永隔!

诸葛亮深深地看了刘备一眼,那眼神包含了理解、沉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不再多言,默默捡起地上的羽扇,朝着刘备躬身一礼,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锦榻上那个小小的身影,转身,步履沉重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寝殿。他的背影,在摇曳的宫灯下拉得很长,如同承载了整个蜀汉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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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令府邸,早已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曾经门庭若市、往来皆显贵的府门,此刻只有白幡在夜风中无力地飘荡。压抑的哭声从内宅隐隐传来。

诸葛亮在侍从的引领下,穿过气氛凝重的回廊,步入内室。浓重的药味和一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衰败气息扑面而来。烛火在墙壁上投下摇晃的巨大阴影。法正躺在病榻上,曾经锐利如鹰隼、算无遗策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浑浊的空洞,深陷在蜡黄枯槁的眼窝里。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嗬嗬”的杂音,异常艰难。曾经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谋主,如今已是一具被病魔彻底榨干的空壳。

榻边,法正的幼子法邈跪伏在地,小小的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剧烈地抖动着。几名心腹属官和医者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脸色悲戚。

诸葛亮走到榻边,看着这位亦敌亦友、才华横溢却也睚眦必报的同僚,心中涌起巨大的悲凉。他俯下身,声音低沉而清晰:“孝直,主公…遣亮来看你了。”

法正那空洞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涣散的目光聚焦在诸葛亮的脸上。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分辨的气音:“主…主公…太子…如何…”

诸葛亮心中微震,没想到法正弥留之际,竟还牵挂着太子安危。他沉声道:“太子殿下吉人天相,已无性命之忧,只是尚需静养。主公…寸步不离地守着。”

听到“无性命之忧”几个字,法正浑浊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的烛火,随即又黯淡下去。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枯枝般的手指在锦被上极其轻微地抓挠了一下。

诸葛亮会意,对左右挥了挥手。众人会意,包括哭泣的法邈,都默默地退了出去,只留下诸葛亮一人守在榻边。

内室只剩下摇曳的烛光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法正的呼吸已微弱得几乎断绝)。

“孔明…” 法正的声音如同蚊蚋,却异常清晰地传入诸葛亮耳中,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醒和锐利,仿佛穿透了死亡的迷雾,“…你…你告诉主公…我…我法孝直…此生…不负汉室…不负…知遇之恩…”

诸葛亮肃然点头:“孝直之功,主公铭感五内,汉室亦永志不忘。”

法正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在笑,又像是在自嘲。他的目光越过诸葛亮的肩膀,投向虚空,仿佛在回顾自己波澜壮阔却又充满争议的一生。沉默了片刻,他再次开口,声音更低了,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诡异力量:

“…太子…太子…阿斗…” 他念着这个名字,浑浊的眼中突然迸发出一股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混杂着惊疑、困惑,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他…他究竟…是谁?”

轰!

这轻飘飘的一句问话,却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诸葛亮的识海之中!羽扇瞬间停滞在胸前,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惊骇!法正…他察觉到了什么?!

法正并未等待诸葛亮的回答,他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目光死死锁定诸葛亮那双深邃的眼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带着生命最后的余烬和一种近乎诅咒的预言力量:

“…我…我看不透…他…他的眼睛…那不是…孩童的眼睛…”

“…他身上…有…有龙气…不…不止…还有一种…更古老…更…更霸道…的…血腥气…”

“…小心…李…李严…他…他不是…甘居人下…之…之辈…”

“…告诉…主公…守…守住…汉中…巴蜀…方…根基…”

话语至此,戛然而止。法正眼中那最后一点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彻底熄灭了。枯槁的头颅无力地偏向一侧,浑浊的瞳孔彻底散开,空洞地映照着摇曳的烛光。

一代奇谋鬼才,蜀汉谋主法正,薨逝。

寝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屋外隐隐传来的压抑哭声。

诸葛亮静静地站在榻前,久久未动。法正临终那句石破天惊的诘问——“他究竟是谁?”——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与这些年来太子身上种种难以解释的“神异”、那超越年龄的沉静眼神、以及那偶尔流露出的、令人心悸的帝王威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巨大而诡异的谜团!

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诸葛亮的脊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位他一手教导、看着长大的小主公,身上隐藏着一个他或许永远也无法窥破的秘密!一个比眼前的荆州危局、比蜀汉的存亡更令人不安的秘密!

他缓缓弯下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合上了法正那双至死仍带着惊疑与困惑的双眼。然后,他直起身,脸上所有的惊骇和疑虑都被一种深沉的、山岳般的凝重所取代。他最后看了一眼法正枯槁的遗容,转身,步履沉重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内室。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稳定东州派,震慑李严,处理法正身后事…更重要的是,他必须立刻回到王宫,回到主公身边,回到那位身负惊天秘密的垂危太子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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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府丧钟那沉重而悲凉的余音,穿透了王宫深沉的夜幕,如同无形的涟漪,缓缓荡入东宫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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