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夜的污言洗礼(2/2)

这声音不大,却像拥有某种奇异的魔力,让那壮汉挥舞到一半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也让老者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我们三人,几乎同时看向门口。

一个身影站在那里。来人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蓝色外卖员制服,头盔夹在腋下,露出理得短短的寸头和一张带着些许风霜但轮廓分明、眼神清亮的脸。他个子很高,肩膀宽阔,站在那里,自有一股沉稳精干的气场。他手里拿着手机,似乎正在查看订单,看到店内的情形,他明显愣了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剑拔弩张的我们三人,尤其是在我那明显处于下风却强忍不发的姿态上停留了一瞬。

他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瞬间让店内灼热紧张的气氛降温了几分。

那壮汉悻悻地放下手臂,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了一句,重新坐了回去。老者也收敛了些,拿起酒瓶,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我立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脸上挤出尽可能自然的笑容,转向新来的客人:“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是取餐还是用餐?”我的声音因为刚才的紧绷而略带沙哑。

外卖员走了进来,步伐稳健。他看了一眼桌上的一片狼藉和那两个眼神躲闪的醉汉,然后目光落在我身上,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老板,我姓韩,韩鹏。是‘快跑’平台的骑手。我看你们店刚上线,想来问问加盟配送的事情,顺便看看环境。”他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来意,同时目光再次扫过那两个醉汉,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哦,原来是韩师傅,你好你好!”我连忙应道,心里快速盘算着。外卖平台是扩大客流的重要渠道,这个人作为骑手,对周边商圈、人流、甚至各家店铺的虚实都了如指掌,价值不容小觑。“加盟的事情好说,我们非常欢迎。不过您看这……”我无奈地看了一眼卡座方向,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窘迫。

韩鹏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没有立刻离开,反而走到离门口较近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拿出手机,似乎是在操作骑手软件,但眼角的余光,却依然关注着这边的动态。他的存在,像一根定海神针,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那两个醉汉显然也感觉到了这种压力。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声音压低了许多,虽然还在喝酒,但之前的嚣张气焰已然消散大半。又磨蹭了大概十分钟,那壮汉似乎觉得无趣了,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皱巴巴的零钱,看也没看,“啪”地一声拍在油腻的桌面上。

“喏!饭钱!多的不用找了!”语气依旧蛮横,但底气已然不足。

我走过去,没有立刻去拿钱,而是平静地看着他们。老者已经开始趿拉鞋子,壮汉也站起身,身形摇晃。

我默默地将桌上的钱一张张捋平,仔细清点。他们消费了十八元,他扔下的钱,大概有二十五六块。我从中数出十八元,将多余的钱,递还给那个壮汉:“大哥,钱给多了,该多少是多少。”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和平静。

那壮汉再次愣住了,他似乎完全无法理解我的行为。他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钱,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或许是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羞愧?他一把抓过钱,含糊地骂了句谁也听不清的话,搀扶起醉意更浓的老者,踉踉跄跄,几乎是逃也似的推门而出,很快消失在浓郁的夜色里。

店里,终于真正地安静了下来。

我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动弹。直到那两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我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双腿有些发软。刚才那近半个小时的忍耐与对峙,耗费的心神远比干一天体力活还要巨大。

我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污浊气息都排出去。

“老板,没事吧?”一个沉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是韩鹏。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了身,走到了我附近。

我转过身,脸上努力恢复平静,对他露出一个带着疲惫但真诚的笑容:“没事了,谢谢韩师傅。刚才……让你见笑了。”

韩鹏摇了摇头,眼神里没有同情,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见惯了市井百态的淡然:“干我们这行,三教九流见得多了。这种喝多了找事的,常有。老板你能忍下来,是明智的。”他顿了顿,补充道,“做生意,尤其是一个人守店,安全第一。”

他的话很实在,没有虚情假意的安慰,却让我心里微微一暖。“是啊,没办法,小本经营,求个平安。”我感慨道,顺势邀请,“韩师傅,要不坐下聊?关于加盟配送,有什么要求,您尽管说。”

“不了,今天太晚了,而且你这……”他看了一眼那一片狼藉的卡座,意思很明显,“我改天这个时间点再过来,详细跟你谈。这是我的电话。”他从制服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上面只有一个名字“韩鹏”和一个手机号码。

我双手接过名片,郑重地放进口袋:“好,那我有空等你。”

韩鹏点了点头,没再多说,戴上头盔,利落地转身推门离去。他的到来和离开,都干脆利落,像一阵风,却在我心里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店内重新只剩下我一个人,以及那满桌的狼藉和空气中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我没有立刻去收拾,而是先走到门口,将门反锁,彻底挂上“已打烊”的牌子。然后,我关掉了大部分照明,只留下后厨一盏昏黄的小灯和我头顶这盏孤灯。

光线骤然暗淡下来,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瘫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任由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耳边似乎还在回响着那些污言秽语,鼻腔里萦绕不去的,是那复杂的恶臭。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缓缓睁开眼,眼神里所有的软弱和疲惫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如同被反复淬火过的钢铁般的坚硬。

这不仅仅是忍耐。这是一种修炼,一种将屈辱和恶意作为燃料,煅烧心志的苦修。

我站起身,开始默默地收拾残局。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细致。我将空酒瓶和易拉罐分类放进专门的回收箱,发出“哐当”的声响。将烟灰缸里堆积如小山的烟蒂,连同那些黏糊糊的烟灰,一起倒入垃圾桶。然后,我打来一盆温水,倒入足量的强力清洁剂,用抹布浸透,拧得半干,走到那个卡座前。

我先将桌面上的油渍、酒渍、食物残渣彻底擦净。然后,是椅子。我特别针对老者抠过脚的那张椅子,以及他放脚的位置,用蘸满了清洁剂的抹布,反复地、用力地擦拭。一遍,两遍,三遍……直到那块区域的木质纹理都被擦得发白,直到再也闻不到任何一丝异味。我像是在擦拭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又像是在进行一种净化仪式,要将所有外来的污秽,连同自己内心刚刚升腾起的暴戾,一同清洗干净。

最后,我拿起拖把,从店面的最里面,一遍又一遍地向外拖地。脏水换了一桶又一桶,直到拖过的地面光洁如新,能模糊地映出头顶灯光的倒影。

做完这一切,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了凌晨十二点半。

店里焕然一新,空气中只剩下清洁剂淡淡的柠檬香和骨汤残留的、若有若无的醇厚气息。仿佛刚才那场持续了近两个小时的闹剧,从未发生过。

我解下围裙,仔细地抚平上面的褶皱,将它端端正正地挂在厨房门后的挂钩上。然后,我走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用力冲洗脸颊,水流刺得皮肤生疼。我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圈微黑,但眼神却如同深潭古井般沉静无波的男人。

水珠顺着我的发梢、脸颊滑落。镜中的男人,嘴角似乎微微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很好。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甲胄,又厚重了一分。锋刃,又磨亮了一寸。

关灯,锁门。我步入深夜凛冽的空气中。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我的脚步声在空旷里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我回头看了一眼“多多麻辣烫”那小小的、散发着温润光晕的招牌,它在这片冰冷的夜色中,像一枚悄然埋下的火种。

然后,我转身,裹紧了单薄的外套,向着那间没有暖气、家具简陋的出租屋走去。

今夜所承受的一切,他日,必将以我的方式,连本带利地清算。 不是用拳头和辱骂,而是用更高级、更彻底的手段。

回到冰冷的房间,我没有开灯,径直走到窗前。远处,城市的霓虹依旧如同不灭的幻梦,闪烁着虚假而诱人的光芒。

我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然后又缓缓松开。

睡吧。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而我的磨砺,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