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史笔如铁 心镜无尘(2/2)
他将李陵后来在匈奴被封为王、直至老死未曾归汉的史实,隐晦地提了出来。这是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直指司马迁当年那份坚持的根基。
然而,出乎谢珩意料的是,司马迁脸上并未出现任何激动、悔恨或痛苦的神色。他甚至轻轻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讽意味,笑了起来。那笑声很轻,却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
“后悔?”司马迁转过头,目光清澈地看向谢珩,反问道,“使君以为,我司马迁,是那等因后果不如预期,便会懊悔自身言行之人吗?”
他放下茶盏,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腰背挺得笔直,那是支撑他写完《史记》的傲骨。“李陵之事,其是非曲直,岂是简单一个‘叛’字所能定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史家的千钧之力,“彼时,李陵率五千步卒深入匈奴腹地,鏖战数日,箭尽粮绝,杀伤倍于己身,可谓竭尽全力。援军不至,非其不勇;力屈被俘,非其不忠!刘彻……”他直呼汉武帝之名,语气平淡,却蕴含着极大的勇气与批判,“他坐拥天下,却刚愎自用,听信谗言,诛李陵全家,断其归路!迁试问使君,易地而处,家国不容,归路已绝,除了苟活于异域,还能如何?”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砸在石桌上,铿锵作响。“李陵祖孙三代,李广、李当户、李敢、李陵,皆效命于汉室,然李广难封,自刎殉国;李当户早逝;李敢死于霍骠骑的箭下;李陵身败名裂,老死异乡!刘彻对不起的人,难道还少吗?卫太子?钩弋夫人?还有我这区区太史令?”他指了指自己,语气中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悲凉与超脱。
“我当日为他求情,”司马迁的目光重新变得平静而坚定,“并非笃信他必能杀身成仁,亦非不知君王之怒可怖。只是基于当时情势,据理力争,认为不应因一时之败,未明之局,便妄加极刑,绝忠臣之义路!此乃史官之责,亦是做人之本分。我觉得,应该如此,便如此说了。至于后来李陵是否真的‘叛’汉,刘彻如何对待功臣……那是他们各自的选择与命运,与我司马迁当日所言所行,有何干系?我心如镜,映照当时之理,何悔之有?”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在谢珩心中炸响。他忽然明白了。司马迁所坚持的,并非某个具体的人或事的结果,而是他内心认定的“理”,是史官据实直书的“道”,是超越个人恩怨与利害得失的某种更高准则。他因坚持此“道”而受刑,却从未因受刑而后悔坚持此“道”。他将个人的荣辱生死,置于他所追寻的历史真实与正义原则之下。
看着谢珩恍然与敬佩交织的神情,司马迁脸上那丝极淡的笑意又浮现出来:“使君如今,可明白了一些?涑水先生与介甫先生之争,亦是各自坚持其心中之‘道’,之‘理’。强行调和,无异于缘木求鱼。或许,忘川需要容纳的,并非只有一种声音,一种理念。只要这争论,不演化为私怨攻讦,不扰了此地清静,又何妨让其存在?史册之上,本就是百家争鸣,方能照见兴替。”
他顿了顿,语气温和而真诚:“当然,若使君觉得需要,迁亦可寻个时机,与涑水先生、介甫先生坐而论道。不谈具体政见优劣,只论史家如何看待政策得失,如何评价历史人物之功过。或许,换个角度,跳出局内人的执着,以千载时光为镜,他们能看到一些不同的东西。”
谢珩闻言,心中豁然开朗,那积郁的烦忧瞬间消散大半。他起身,对着司马迁深深一揖:“听公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谢某受教了!公之心胸见识,谢某佩服之至!”
司马迁坦然受了他一礼,只是淡淡笑道:“使君过誉。不过是些历经磨难后的浅见罢了。”
谢珩离开“史笔斋”时,步履明显轻快了许多。他回头望去,只见司马迁已重新坐回石桌旁,拿起了那柄书刀,对着空白的灵帛,再次沉浸入他那跨越时空的、孤独而伟大的书写之中。忘川的水声依旧,而那杆如铁的史笔,仿佛早已勘破了所有尘世的纷扰与执着,只余下对真实与道理的纯粹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