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史笔鉴兴废 书院起波澜(2/2)

王安石闻言一窒,他一生多在京城为官,推行新法也多依靠文书往来与亲信官员汇报,对于基层具体执行情况,尤其是偏远州县的真实民生,确实缺乏第一手的、深入的了解。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一时难以举出切实的、自己亲眼所见的例子。

司马光没有等他组织语言,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一幅缓缓展开的、充满了血泪的画卷:

“光当年奉召返京,途经州县,曾亲见所谓‘青苗法’之实。”他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条尘土飞扬的官道,“法令本意,春贷秋偿,利息二分,看似惠民。然州县官吏,为求政绩,强行摊派!不论贫富,不需借贷,一律按户等抑配青苗钱!到期催逼,如狼似虎!富者尚可周转,贫者无力偿还,只能变卖田产,甚至鬻儿卖女!那二分利息?层层加码,胥吏中饱,落到百姓头上,早已是五六分,甚至对本利之重利!昔日尚能勉强糊口之农户,因这‘惠民’之策,反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者,比比皆是!介甫兄,这便是你所说的‘助贫民’吗?”

他顿了顿,看着王安石渐渐变得难看的脸色,继续道:“还有那‘保马法’。朝廷将官马强制派给民户饲养,马死则赔。寻常百姓,何曾懂得养战马之术?饲料、医药,皆是沉重负担。一旦马匹病死,倾家荡产亦难赔偿。光曾见一老农,因分摊之马病死,无力偿还,被枷锁示众,于县衙前嚎啕痛哭,言‘愿以身代马死’!保甲、保马,本为强兵,然执行之下,竟成害民之政!百姓畏法如虎,怨声载道,这……便是变法所欲达到的‘国强’之基吗?”

司马光的叙述,没有激烈的情绪,只有沉甸甸的事实,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王安石的心上。他试图辩解:“此乃……此乃吏治不清,非法之本意不良!若上下同心,吏治清明,何至于此?!”

“阵痛?克服?”司马光这次没有等他说完,他直视着王安石那双因理想受挫而充满不甘的眼睛,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洞穿历史的冰冷,“介甫兄,你可知,在你我身故之后,并非你所期盼的国富民强之盛世降临?”

他微微前倾身体,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因变法加剧之社会矛盾,苛政盘剥之下,民不聊生,在你我死后不过数十年,大宋境内,先后爆发了宋江起义、方腊起义……大大小小,烽火遍地!这些起义,或许并非全因新法,然新法执行中积累的民怨,岂非是那干柴堆上,浇下的一瓢热油?!这便是你所说的,可以克服的‘阵痛’之后,所迎来的结果吗?”

“轰!”

王安石如遭雷击,整个人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宋江、方腊……这些名字,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刺穿了他一直坚守的信念壁垒。他可以辩解吏治,可以强调初衷,但他无法否认,在他所致力富强的王朝身上,确实因此爆发了如此大规模的民变!他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如此残酷的历史事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一生执着,此刻竟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击得摇摇欲坠。

阁内一片死寂。苏轼与欧阳修见状,连忙起身打圆场。

苏轼上前扶住身形微晃的王安石,打着哈哈道:“介甫兄,君实兄,往事已矣,往事已矣!如今同在忘川,何必再为前尘旧事伤了和气?不如共饮一杯,如何?”

欧阳修也温言劝道:“是啊,二位贤契,政见不同,各为其主,然心系社稷之心则一。如今超脱物外,当以史为鉴,共品这忘川清茶,岂不美哉?”

然而,王安石只是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劝解。

谢珩看着这一幕,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揉了揉因处理公务本就有些发胀的额头,缓步走上前,声音平和却带着使君的威严,打破了这凝重的气氛:

“介甫先生,涑水先生。二位之争,关乎国策,关乎民生,关乎史鉴,谢某本不当置喙。”他目光扫过二人,“然,此地是忘川。前尘功过,自有青史与后人评断。二位先生于此地重逢,是缘法,亦是放下之机。治国之道,非止一途,利弊得失,非一时一人可定论。何不将此番争论,视为对后世的一份思考,存于三世楼中,供后来者品味借鉴?”

他顿了顿,继续道:“若二位先生仍有余绪,不妨将所思所想,着于竹帛,藏于此阁。争论无休,徒耗心神,亦扰了此间清静。望二位,以史为镜,亦以忘川为家,暂且息争,可好?”

谢珩的话语,如同清泉,浇在两位激动的心头上。司马光轻轻颔首,再次抚摩起他的茶盏,盏中精怪也安静下来。王安石则依旧沉默,但紧握的双拳,终究是缓缓松开了。一场因前世政见而起的风波,在谢珩的调解与他人的劝慰下,暂时告一段落,但那历史的回响与思想的碰撞,却已深深烙印在这百家书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