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高松灯(1/2)

高松灯一如既往地在夜班下班的母亲轻柔的呼唤声中醒来。

窗帘被拉开,晨光透过缝隙洒进房间,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却依然温柔

“灯,该起床了。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灯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被窝里坐起。母亲已经转身去准备便当,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

自从母亲转为夜班工作后,这样的清晨已经成为日常——母亲带着一夜工作的倦容为她准备好一切,然后在自己上学后补觉。

收拾好仪容仪表,背上书包,灯走出家门。

清晨的街道上已经有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着,交谈声、笑声在空气中飘荡。

灯低着头,步伐不快不慢,与周围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听说了吗?明天月之森女子学校要举办音乐节了。”

“真的?月之森的音乐节很出名的,据说会有很多厉害的表演。”

“可惜不对校外开放,不然真想去看看。”

周围的同学们兴奋地讨论着,话题几乎都围绕着“音乐节”这三个字。

灯默默地走着,耳朵捕捉到这些对话,内心却一片茫然。

音乐节?那是什么?

她试图在记忆中寻找关于这个词的线索,却一无所获。

就像许多其他同龄人熟知的事物一样,“音乐节”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词汇组合,没有任何具体的意象或情感联结。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活得有些偏移。

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中,如同呼吸般自然。

它并非突然的感悟,而是伴随她成长的一种底色,一种从很早就开始涂抹在她生命画布上的基调。

从幼稚园起,就有这种感觉了。

记忆如同被风吹动的书页,哗啦啦地翻回那个金黄色的秋天。

金秋时节,幼稚园教室外的操场上,银杏树正慷慨地洒下它的叶子。

高松灯的世界是安静的。

那种安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声音都被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过滤了

成年人的话语、孩子们的嬉笑、老师的指令,这些声音传到她耳中时,往往变成了另一种频率,需要用她自己的解码系统重新翻译。

今天幼稚园的窗外,银杏叶正一片片飘落。金黄的扇形叶片在空中旋转,慢悠悠地,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舞蹈。

灯站在教室的玻璃窗前,小手平放在窗台上,手掌前摆放着两块棕色的石头。

石头是她在沙坑边缘发现的,一块略扁,另一块浑圆,握在手里刚好填满她小小的掌心。

‘你们看。叶子在跳舞。’灯在内心里轻声说,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凉的玻璃,

石头当然不会回答,但在灯的感知里,它们有温度,有存在感,是会倾听的朋友。

她把脸凑得更近些,呼吸在玻璃上呵出一小片白雾,透过那片朦胧,金黄的银杏叶像是融化在了光里。

佐藤老师数到第五遍。

这是她担任幼稚园老师的第三年,已经学会了如何同时照看十几个五岁孩子

用眼睛的余光,用耳朵的灵敏,用那种近乎本能的警觉。

此刻大多数孩子都在操场上奔跑,笑声像撒出去的豆子,滚得到处都是。

还差一个。佐藤老师的目光扫过教室。

啊,在那里。

靠窗的位置,那个叫高松灯的女孩又一个人站着。

佐藤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这孩子总是这样,安静得几乎透明,很少主动加入游戏,更多时候是看着窗外,或者像现在这样,对着石头说话。

佐藤记得灯的档案上写着“社交意愿较低”,但真正接触后她发现,灯不是不会说话,而是选择说话的对象很奇怪。

她面对同龄的孩子时,那双大眼睛常常只是静静地看着,不说话。

“得让她多和孩子们接触。”佐藤轻声自语。

这是她的职业信念:每个孩子都应该学会在集体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孤独对五岁的心灵来说,太沉重了。

她注意到操场边还有一个孩子在张望——未央,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想和灯交朋友的女孩。

未央此刻正望着教室方向,脚尖不安分地点着地面,显然又在犹豫要不要进行尝试。

佐藤老师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朝教室走去。

窗户玻璃映出她认真的小脸。

在灯的认知里,世界是可以用这种方式对话的——石头、树叶、云朵、自己影子,这些都是平等的存在。

脚步声传来。

佐藤老师蹲在她面前,视线与她齐平。

这是一个专业的姿势,儿童心理学书上说,这样能减少身高差带来的压迫感,让孩子感到平等。

“灯,你在做什么呀?”老师的声音很温柔,是那种经过训练的、不会吓到孩子的温柔。

灯看了看老师,又低头看了看窗台上的两块石头。她思考了几秒钟该如何回答。

“石头?”老师重复道,目光顺着灯的手指落在两块不起眼的棕色石头上。

她不太明白这两块石头有什么特别,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建立连接。

“要不要和朋友们在外面玩?”

这句话在佐藤老师的语境里,每个词都有明确的指向:

“朋友们”=操场上的其他孩子。

“在外面”=教室外的操场。

“玩”=奔跑、游戏、互动。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邀请,一个老师引导孤独孩子融入集体的标准话语。

但这句话进入灯的耳朵时,经过了她独特的解码系统:

“朋友们”——她看向窗台上的两块石头。是的,它们是朋友。

“在外面”——她看向窗台。石头现在就在“外面”(窗台外缘)啊。

“玩”——石头们正在“玩”。

逻辑链条在灯的小脑袋里迅速闭合:老师认出了她的石头朋友,并且邀请它们继续在现在的位置玩耍。

一股温暖的涟漪从心底漾开。

有人理解了。

有人看到了她的世界,并且认可了这个世界里的规则。

灯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一种难得的光彩,像是被点亮的星。

她需要回应这份理解,需要让老师知道——不止这两块,她还有更多的朋友,它们都愿意一起玩。

小手伸进连衣裙的口袋。

佐藤老师期待地看着。也许灯会伸出手,也许会说“好”,然后她们就可以一起走向操场,走向未央和其他孩子——

但灯从口袋里掏出的不是伸向老师的手。

是另外两块石头。

一块是黑色的,另一块是乳白色的,但都是相当普通的石头。

灯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窗台上,与两块棕色的石头排成一排。

四块石头。四个朋友。

她抬起头看向老师,嘴角第一次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的弧度。

那是一个五岁孩子能给出的最隆重的展示:看,我把所有的朋友都介绍给你了。

佐藤老师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看着那四块石头,看着灯期待的眼神,大脑花了好几秒钟才重新处理眼前的信息。

这孩子……不是在回应我的邀请。

她是在……继续玩石头。

一股无力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佐藤老师想起自己受过的培训,想起那些关于“社交障碍”的案例研究,想起园长上周开会时说“要特别关注那些不容易融入集体的孩子”。

她试过了,真的试过了。用平等的姿态,用温柔的语气,用明确的邀请。

但灯的世界好像有一道透明的墙,她的声音传过去,却被折射成了完全不同的形状。

佐藤老师深吸一口气,维持着专业性的微笑,但那个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了。她站起身,膝盖发出轻微的响声。

“灯要在屋子里玩。”她对门口等待的未央说。

未央“哦”了一声,表情有些失望,但还是点点头,跑向操场上的其他孩子。

佐藤老师最后看了灯一眼。

小女孩已经转回身,正盯着四块小石头,侧脸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毛茸茸的,那么专注,那么沉浸,仿佛那四块石头就是整个世界。

她轻轻带上了教室的门。

灯正在向新来的两位朋友介绍现状。

她认真地说,“老师也喜欢石头,老师说我们可以在这里玩。”

她停顿了一下,组织语言。

‘老师可能去找她的石头朋友了。’灯推测道

‘大人的朋友可能比较大,需要去别的地方找。’

这个解释很合理。于是她安心地继续自己的游戏,小手依次抚摸过四块石头,感受它们不同的质感。

窗外的银杏叶还在飘落。

一片,两片,三片。

灯数到第七片时,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

老师呢?

空荡荡的教室,只有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她脚边投下窗框的影子。

灯眨了眨眼。

老师不是……要一起玩吗?

她看向窗外,操场上,老师正蹲在一群孩子中间,帮助他们用落叶拼出一只大大的蝴蝶。未央也在那里,举着一片特别黄的叶子,笑得很开心。

灯的小手无意识地握紧了圆圆。

那种感觉又来了——就像站在河边,看着对岸的人们手拉手转圈,笑声被风吹过来,但她脚下没有桥,只有潺潺的流水,隔开两个世界。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四块石头朋友。

它们安静地陪着她,不会突然跑开,不会去对岸,不会让她一个人。

她重新转向窗户,鼻尖贴上玻璃。

这一次,她没有再对石头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外面,看着那些她无法理解的、热闹的、遥远的世界。

一片银杏叶旋转着落下,正好贴在玻璃外侧,金黄的叶脉清晰可见,像一幅小小的地图,标记着某个她去不了的地方。

灯伸出食指,隔着玻璃,轻轻碰了碰那片叶子。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她不知道的是,在佐藤老师的教育笔记里,这一天被记录为

“高松灯,仍无法融入集体活动,对非生命体表现出过度依恋。需继续观察并尝试干预。”

而在灯自己的记忆里,这一天是:“老师喜欢石头朋友,但后来去忙了。我和石头朋友一起看了47片叶子跳舞。”

两段记忆,两个世界,在同一片银杏叶飘落的秋天下午,短暂地擦肩而过,然后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安静地延伸下去。

第二天,银杏叶依然不断飘落。幼稚园的清洁工特意没有清扫落叶,只是捡走了其中的垃圾,保留了这片秋日的诗意。

课间休息时,其他孩子在教室里玩积木、看图画书,灯却独自走向室外。她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路走到最大的那棵银杏树下,灯蹲下身,伸出小手,接住一片正在飘落的叶子。

叶子躺在掌心,金黄的色彩,清晰的脉络,边缘微微卷曲。灯仔细端详着,这将是她新的收藏,是她对这个秋天的记忆锚点。

“灯,你也喜欢树叶吗?”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灯转过头,看到未央站在不远处,手里也拿着一片银杏叶。未央的脸上带着试探性的微笑,眼神中有一丝期待。

那句话中的“也”字,在灯的认知中激起了涟漪。

“也喜欢”——这意味着对方是同好,是能够理解这种喜好的人。

这是灯一直渴望的——有人能认可她喜欢的东西,有人能和她有相同的兴趣。

未央的话语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击着她封闭的心门。

灯点了点头,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中的疏离感少了一些。

未央走近几步,在灯身边蹲下:“我觉得银杏叶很漂亮,像小扇子。”她晃了晃手中的叶子,露出更灿烂的笑容。

这次交流让灯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联结感。有人主动接近她,有人分享她的兴趣,有人用微笑传递善意。

对于灯来说,表达好感的方式很直接——分享自己最喜欢、最珍贵的东西。

而西瓜虫就是灯最近发现的宝藏。

那种深灰色的小生物,当你用手指轻轻碰触时,它会迅速蜷缩成一个完美的小球,圆滚滚的,像一颗会呼吸的豆子。

灯第一次在幼稚园花坛边的石头下发现它们时,就着迷了——圆的东西总是能吸引她,而会动的圆东西更是双倍的惊喜。

她花了三天时间,小心翼翼地收集。

不能太用力,会伤到它们;要选大小差不多的,这样放在一起才协调;每只都要检查是不是健康,会不会顺利蜷缩。最后她找到了七只。

未央说喜欢树叶,而树叶和西瓜虫都生活在同一片土地。

在灯的逻辑里,这是明显的关联——既然未央喜欢树叶,那么应该也会喜欢树叶下的居民。

更何况,西瓜虫会变成完美的圆形,这比静止的树叶更有趣,是更珍贵的礼物。

灯用装手工彩纸的盒子做了礼物盒。

她在盒盖上贴了彩虹贴纸,用蜡笔画了几朵小花,还在盒底铺了新鲜的苔藓,因为听说西瓜虫喜欢潮湿的环境。

她想象着未央打开盒子时的表情:惊喜,然后微笑,就像那天对着银杏叶微笑一样。

“送给你。”课间休息时,灯找到正在玩秋千的未央,双手捧上盒子。

未央眼睛一亮:“是礼物吗?谢谢灯!”

她接过盒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开心。

灯感到胸口有温暖的东西在膨胀——这就是分享的喜悦,这就是友谊的感觉。

她期待地看着未央打开盒子时露出的笑容。

随后——盒盖被掀开。

时间在那一瞬间变得很慢。

灯看见未央的笑容凝固,嘴角还保持着上扬的弧度,但眼睛里的光彩熄灭了。

她看见未央的瞳孔放大,小小的鼻翼翕动,握着盒子的手开始颤抖。

然后盒子从那双小手中滑落。

它没有重重摔在地上——未央站得不高,盒子只是轻轻跌落,在沙土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盒盖摔开了,苔藓撒出来,七只西瓜虫四散爬出,在阳光下显露出深灰色的身体和细密的节肢。

未央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她没有尖叫,没有哭,只是脸色发白,嘴唇微微张开,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些正在爬动的小点。

那是一种本能的、原始的恐惧,五岁孩子对多足昆虫的天然抗拒。

灯蹲下身,想要捡起她的朋友们。她伸出手指——

“灯。”

佐藤老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灯抬起头。老师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站在未央身边,一只手轻轻搭在未央颤抖的肩膀上。

老师的表情很复杂,眉头微蹙,嘴唇抿成一条线,那是灯还读不懂的成年人的克制。

“未央,你先去洗手吧。”老师轻声对未央说,声音很温和,但灯听出了其中的某种指令意味。

未央像是突然被解除了定身咒,猛地转身跑开了,甚至没有再看地上的盒子一眼。

操场上其他孩子还在玩耍,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只有风继续吹着,银杏叶继续飘落,一只西瓜虫爬到了灯的鞋面上。

佐藤老师蹲下身,和灯平视。

她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西瓜虫,又看了看那个精心装饰的盒子,最后目光落在灯脸上。

“灯,”老师说,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这些虫子是你抓的吗?”

灯点点头。她仍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从老师的语气里听出这不是赞美。

“未央看起来很害怕。”

老师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仔细挑选过的

“有些人会害怕虫子,就像……就像有人害怕打雷,有人害怕高的地方。”

灯低头看着鞋面上的西瓜虫。它已经舒展身体,正在尝试翻越鞋面的弧形。

它爬得很努力,细小的脚交替移动,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可是……”灯的声音很小,“它们会变成圆形。”

她说出了这个最了不起的特点,这个让她着迷、让她决定分享的理由。

佐藤老师沉默了几秒,在那几秒里,她看着眼前这个女孩

她蹲在地上,裙子沾了泥土,手指还保持着想要触碰虫子的姿势,眼神里全是困惑,没有一丝恶作剧得逞的狡黠,只有纯粹的、受伤的不解。

老师最终说,声音更柔和了

“灯,我知道你觉得它们很特别。但是送给别人礼物的时候,我们要想一想对方会不会喜欢。”

她伸手捡起那个盒子,轻轻拍掉上面的沙土,重新盖好。然后她站起来,对灯伸出手。

“我们先回教室吧。这些……小朋友,让它们回家好不好?”

灯看了看老师的手,又看了看地上正在四散爬开的西瓜虫。墨墨已经快到花坛了,团团还蜷缩着,星星的斑点在一缕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没有去牵老师的手,而是自己站了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土。

最后看了一眼她的西瓜虫朋友们,然后转身跟老师走回教室。

途中她回头了一次,一只西瓜虫已经消失在花坛的阴影里,还有一只也舒展开身体开始爬行,原本最大的一只不见了,也许钻进了落叶堆。

它们回家了。

而她的礼物,被丢在了地上。

那天下午的家长接送时间,灯看见佐藤老师在和未央的妈妈说话。

两人站在幼稚园门口那棵最大的银杏树下,老师微微躬身,表情认真地说着什么。

未央妈妈偶尔点头,目光时不时瞥向教室方向。

灯正在和石头玩,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妈妈来接她的时候,佐藤老师特意走过来,微笑着对妈妈说

“高松太太,今天孩子们之间发生了一点小误会,是关于……呃,关于昆虫的。能耽误您几分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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