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痕检(1/2)

第七十九章 痕检

四月九日,星期三。天刚蒙亮,弄堂里的响动就钻透了窗棂。

李振邦轻轻掀开被子,林淑娴还蜷着,呼吸匀净,额前碎发沾在脸颊上。他捏了捏她的手,温温的,才起身穿衣服。刚走到外间,就听见灶披间里传来碗筷碰撞的轻响——岳母已经在忙了。

灶披间小,只能容下一个煤球炉子和一张小方桌。岳母正把隔夜的剩饭倒进铝锅,兑上自来水,坐在小马扎上,用火柴点煤球炉子。火苗“噗”地窜起来,映得她眼角的皱纹亮了亮。

“姆妈,侬起得嘎早。”李振邦凑过去,帮着把炉盖架上,用上海话搭话。

“人老了,觉少,三点多就醒了。”岳母回头,手里攥着两个土鸡蛋,蛋壳上还沾着点泥,“泡饭马上好,等会儿侬去弄堂口买两根油条,淑娴爱吃脆的。伊还没醒,勿要吵伊,让伊多困会儿。”

李振邦应了声,从五斗橱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粮票和零钱——三张壹两的粮票,两张伍分的纸币,叠好塞进警装的内袋。他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口,林淑娴翻了个身,嘴里咕哝了句什么,没醒,他才轻轻带上门。

弄堂口的早点摊已经排了七八个人。前面两个穿蓝布罩衫的阿姨正凑着说话,声音压得低,却还是飘进李振邦耳朵里:“今朝小菜场的带鱼新鲜是新鲜,就是要凭鱼票,我家那小子上个月把鱼票弄丢了,到现在还没补下来。”“我家还有一张,等会儿去看看,要是人少就多买点,腌起来能吃好几天。”

李振邦跟着排队,手里攥着粮票,指尖蹭到内袋里的笔记本边缘——昨晚睡前他把线索记在本子上,没来得及收进抽屉。队伍慢慢挪,轮到他时,摊主老周正用长筷子把炸得金黄的油条从油锅里捞出来,油星子“滋啦”溅在锅底。

“四根油条,劳驾。”李振邦递过粮票和钱。

“李科长早啊!”老周认出他,嗓门亮,“四根够不够?今朝的油条炸得透,香!”

“够了,家里三个人。”李振邦接过用牛皮纸包着的油条,热乎乎的,纸都被烫得发软,香味顺着纸缝钻出来。

回到家时,泡饭已经煮得冒了泡,米香混着水蒸汽飘满了屋。岳母在小方桌上摆了碟雪里蕻咸菜,淋了几滴麻油,油花浮在咸菜上,亮闪闪的。林淑娴也醒了,坐在桌边,穿着李振邦的旧棉袄,袖子太长,挽了两圈,脸色比前几日多了点血色。

“今朝天好,等会儿太阳出来,把你那床厚被子晒一晒,潮得很。”岳母一边给林淑娴盛泡饭一边说,筷子头沾了点饭粒,她习惯性地抿掉。

“谢谢姆妈。”林淑娴轻声说,拿起油条咬了一小口,脆得“咔嚓”响。

李振邦没多耽搁,一碗泡饭,一根油条,就着咸菜,三两口吃完。他擦了擦嘴,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警装穿上,扣扣子时,最上面那颗扣子有点松,他用手指捏了捏,没掉。

“当心点。”林淑娴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点担心。

“晓得了,晚上早点回来。”李振邦点点头,推着靠在门边的自行车出了门。

局里的气氛比往日紧。李振邦刚把自行车停在车棚,就看见老吴从办公楼里跑出来,手里攥着个文件夹,脸色不好,眼下有明显的黑圈,像是没睡够。

“振邦,有发现!”老吴把他拉到墙角,声音压得低,“这是‘沪江文化用品商店’的材料,我和小郑查了一晚上,没敢歇。”

李振邦接过文件夹,封面是硬纸板的,边缘磨得毛了。他翻开第一页,是工商注册登记表,钢笔字写得工整,老板钱仁安,上海本地人,五十六岁,解放前在四马路(现在的福州路)开过小印刷作坊,叫“仁安印刷社”,民国三十六年因为印假烟票被巡捕房抓过,罚了五十块大洋才放出来。

“还有个股东叫赵永明,占四成股份。”老吴指着第二页的股东出资证明,“这个赵永明,不简单。你看他的履历——民国三十七年到三十八年,在国民政府中央印制厂上海分厂做技术员,负责凹版印刷的版辊制作。”

李振邦的手指顿在“中央印制厂”几个字上。中央印制厂是解放前印钞票、邮票的地方,技术门槛极高;沈志远之前在南京财政部印刷局,也是搞凹版印刷的——这两个人很可能是一个圈子里的,甚至认识。

“赵永明现在人在哪里?”李振邦抬头问,指尖在履历表上划了划,赵永明的照片是黑白的,三十多岁,戴圆框眼镜,嘴角往下撇,看着有点阴。

“查不到。”老吴摇头,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是钱仁安的询问记录,“我们昨天下午找钱仁安谈了,他说赵永明就是挂个名,不管事,去年秋天投了两万块大洋进来,之后就没露过面。分红都是通过中间人转交,他也没见过赵永明本人。”

“中间人是谁?”

“钱仁安说不清。”老吴揉了揉眼睛,“他说每次来拿钱的人都不一样,有时候是个穿短打的年轻人,有时候是个戴帽子的老头,只晓得都姓谭,说话带点广东口音,把‘钱’说成‘琴’,把‘纸’说成‘几’。”

“谭?”李振邦心里一动——沈志远提过的“谭工”,也是广东口音。线索终于连上了。“店的进货记录呢?特别是那批进口胶版纸。”

老吴翻到文件夹最后几页,是税务局的进货单复印件,上面盖着红色的税务章,“这是从税务局抄来的,‘沪江’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三月,进过三批高级印刷纸,报关单上写的是‘美术印刷专用纸’,来源地都是香港‘昌兴洋行’,每次一两吨,量不大,看着像个正经文化用品店的进货量。”

“昌兴洋行……”李振邦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之前假粮票案里的“大华贸易行”用的是香港“利丰商行”,不是一家,但都在香港做纸张进出口,说不定有关联。“钱仁安的银行流水查了吗?有没有大额资金往来?”

“查了,有几笔可疑。”老吴指着流水单上的红圈,“今年一月、二月、三月,每个月都有一笔五千块的现金支出,备注是‘临时工工资’,但钱仁安拿不出工资条,也说不出临时工的名字。我们怀疑,这钱可能是给赵永明或者谭工的。”

正说着,小孙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帽檐上沾着晨露,裤脚也湿了,像是在外面跑了很久。

“李副科长,吴哥!闸北那边有发现!”小孙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袋,小心翼翼地递过来,“我们在宝山路仓库旁边的垃圾堆里,扒了半个多小时,找到这个!”

李振邦接过纸袋,上面写着“物证 0409-1”,是闸北分局的编号。他打开纸袋,里面是张透明塑料袋,装着一角烧焦的纸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焦黑,卷着边,中间部分还比较完整,能看到几个模糊的蓝色数字,还有半个徽记的印痕,像是麦穗缠在一起。

“我看看。”李振邦从口袋里掏出放大镜,对着纸片仔细看。数字是蓝色的,用的是油性油墨,干了之后有点发乌,能看清最后五位是“03789”,前面的被烧掉了;徽记的印痕很淡,但能看出是对称的,麦穗的纹路很细,不像是手工画的,更像是机器印制的。

“这纸质,和仓库里发现的纸边一模一样。”老吴凑过来,也用放大镜看,“都是八十克进口胶版纸,挺括,纤维细。”

“小孙,你们怎么找到的?”李振邦问,把纸片放回塑料袋里,小心地捏着袋口,怕留下指纹。

“我们昨天下午就在仓库周边排查,垃圾堆在仓库后面的小巷里,堆了不少烂菜叶、煤渣,还有几张旧报纸。”小孙抹了把脸,脸上沾了点灰,“今早下雨,泥土湿了,把纸片埋了一半,我看到上面有反光,扒开一看,是这个。对了,还有个收获——住在小巷口的王大爷说,四月七号夜里八点多,看到一辆卡车停在仓库后头,不是常见的解放牌,是旧的万国牌,深灰色,车厢盖着帆布,上面好像印着什么,但天黑看不清。”

“万国牌?”李振邦皱眉,这种卡车是美国产的,解放前很多,现在大多被淘汰了,只有少数运输公司还在用。“王大爷有没有看清开车人的样子?或者车牌?”

“车牌没看清,天黑,而且卡车停在阴影里。”小孙摇摇头,“开车人戴了顶鸭舌帽,穿蓝色工装,个子不高,大概一米六左右,说话声音低,听不清口音。王大爷说他当时以为是拉货的,没在意,现在想想,那时候仓库早就废弃了,不该有卡车来。”

李振邦没再多问,拿着牛皮纸袋就往技术科走。技术科在办公楼二楼最里面,门没关,烟雾从里面飘出来,老陈正趴在桌子上,对着一台显微镜看什么,旁边放着几个玻璃瓶,里面装着透明液体,标签上写着“丙酮”“乙醇”。

“老陈,快看看这个。”李振邦推开门,把牛皮纸袋放在桌上。

老陈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眼白里全是血丝,他昨天也加班分析纸样,没睡几个小时。“什么东西?”他戴上白手套,拿起塑料袋里的纸片,对着窗户的光看了看。

“宝山路仓库旁边找到的,烧焦的纸片,和之前的纸边是同一种。”李振邦说,“你看看上面的数字和徽记,能不能弄清楚是什么。”

老陈点点头,把纸片放在载玻片上,滴了一滴乙醇,用镊子轻轻抚平卷边的部分,然后放到显微镜下。“先看纸质。”他调整着显微镜的焦距,“没错,是八十克进口胶版纸,纤维里有荧光增白剂,和之前的样本一致。”

他又拿出一台紫外线灯,接通电源,把纸片放在灯下。紫外线照在纸片上,纤维泛着淡蓝色的光,数字和徽记的印痕也清晰了点——蓝色数字的油墨里含有荧光成分,在紫外线灯下更亮,徽记的麦穗纹路能看清更多细节,甚至能看到麦穗中间有个模糊的圆形印痕,像是被烧掉了什么。

“这印油不一般。”老陈关掉紫外线灯,拿出一个小玻璃瓶,用滴管滴了一滴丙酮在纸片的空白处,轻轻擦拭,“你看,油墨不溶于丙酮,说明是合成树脂型的,国内现在还生产不出来,只有欧美或者日本能造,主要用于重要证件、票据的印制,防伪性好。”

“徽记呢?像什么?”李振邦凑过去,盯着纸片上的印痕。

老陈拿出一本画册,是《各国国徽与重要凭证图集》,翻到苏联那一页——苏联国徽上有麦穗、锤子、镰刀,和纸片上的徽记对比,麦穗的纹路几乎一样,但纸片上少了锤子和镰刀,中间的圆形印痕,很可能就是锤子镰刀的位置,被烧掉了。

“像苏联的,但又不全像。”老陈谨慎地说,“可能是仿制的,去掉了锤子镰刀,或者还没印完就被烧了。”

李振邦心里一沉。如果是仿制苏联的凭证,性质就严重了——现在中苏关系好,苏联援助了不少工业项目,如果敌特用假凭证冒充苏联援助的物资凭证,或者伪造苏联专家的文件,不仅会扰乱经济,还可能影响两国关系。这比假粮票的破坏力大多了。

“能不能进一步处理,让徽记和数字更清晰?”李振邦问。

“可以试试硝酸银溶液,能让印痕显色更明显,但有风险,可能会破坏纸片。”老陈看着他,“要不要试?”

“试,小心点。”李振邦说,“另外,你再分析一下印油的成分,看看能不能查到来源。”

“行,你等会儿,我现在就弄。”老陈拿出一个小烧杯,倒入少量硝酸银溶液,用滴管小心地滴在纸片的徽记部分。

李振邦没在技术科等,他还要去查“昌兴洋行”的底细。他回到办公室,给外贸局档案室打了个电话,让他们帮忙调香港“昌兴洋行”近一年的进口报关记录,还有与上海企业的合作资料。

放下电话,老吴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振邦,这是赵永明解放前的同事,我们找到的。”照片上是一群穿工装的人,站在中央印制厂的门口,老吴指着最右边的人,“这个就是赵永明,旁边的人叫孙建国,现在在上海印刷一厂做技术员,我们上午找他谈了。”

“孙建国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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