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复刻昨日(2/2)

但我下意识地、几乎是触电般地侧身避开了。

她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错愕和受伤的神情。怎么了?见深,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公司出什么事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我曾无比熟悉、深信不疑的杏眼。此刻,它们清澈,带着毫无伪装的关切,却再也无法映照出我们共同的、关于的记忆——那场我们计划已久、本该在下个月出发的海岛旅行,那个我们昨晚还一起讨论的、关于是否要换一套更大房子的犹豫……

那道隔阂已经产生,无形,却坚不可摧,像一道突然落下的透明玻璃墙。这个家,这个我曾经最放松、最安全的港湾,此刻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窒息。

没什么,我挤出一个极其疲惫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可能就是有点累,项目到了关键阶段。

我无法告诉她真相。她不会理解,也不会相信。在她看来,今天就是二零二二年十月十五日,一个秋高气爽、平凡无奇的星期六。而对我来说,这是从悬崖坠落之后,一个光怪陆离的、不断重复下坠的噩梦开端。

我失去了她。在某种意义上,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那个和我拥有共同未来记忆的林雪薇。

夜里,我失眠了。起身悄悄检查雪薇的手指,那个卡通创可贴依旧贴着。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揭开一角,下面的伤口皮肉鲜红,甚至还有一丝极细微的血丝渗出的痕迹,这分明是刚形成不久的新伤!

这绝不可能符合常理!

强烈的困惑和恐惧驱使下,我打开电脑,避开所有联网软件,在一个本地加密文档里,开始事无巨细地记录今天发生的所有异常:从雪薇的哼歌和伤口,到张大爷的问候,电台新闻,日程重复,云盘文件消失,以及那可怕的时间显示。我将文档加密保存,并且特意备份到了一个离线存储的u盘里。

做完这一切,窗外天色已蒙蒙发亮。我筋疲力尽地倒在书房沙发上,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清晨,我再次在煎蛋的香味和《月光》的哼唱中醒来。几乎是瞬间惊醒,我猛地看向正在摆放餐具的林雪薇的左手——

食指光滑如玉,哪里还有什么创可贴的踪影!

你的手……好了?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

什么手?她转过身,茫然地看着我,眼神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我手没事啊?你快去洗漱,早餐好了。

我心脏狂跳,冲回书房,打开电脑。那个本地加密文档,消失了!硬盘搜索,毫无痕迹!我颤抖着手插入那个备份的u盘——里面空空如也!

就像我昨晚的一切记录、一切挣扎,从未存在过。

窗外,张大爷提着鸟笼准时出现,洪亮的嗓音穿透玻璃:小陈,上班去啊!今儿天不错!

我僵立在书房中央,望着窗外那个日复一日的景象,一股透彻骨髓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

周一,我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再次驶向公司。沿途的街景,红绿灯的节奏,甚至那个总在同一个路口发传单的玩偶熊,都和我记忆中的(实则是我的去年今日)毫无二致。

公司里,一切依旧在上演着精确的复刻。项目复盘会上,赵主管照本宣科地念着稿子,技术部的老李果然在同一个节点打断了发言,和产品部的小张用几乎一模一样的措辞争论起来,连旁边同事低头玩手机、手指滑动的频率都让我感到眼熟。我坐在角落里,像一个提前看过剧本的蹩脚演员,被迫在一出荒诞剧里,配合着所有对此一无所知的配角,重演着已知的剧情。冷汗,一阵阵浸湿我衬衫的后背。

我试图集中精力,处理手头那份关于智能家居中央处理器架构的优化方案——这是我的专业领域,我本该驾轻就熟。但屏幕上的代码和图纸,此刻看起来陌生而毫无意义,仿佛在嘲弄我的徒劳。当你知道你所有的努力,在(或者说,在下一个倒带周期)都会被无情清零,工作的动力便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深的虚无。

下午,我以身体不适为由,请了假,驱车回到父母家。我需要一个锚点,一个能证明我神智尚存、与现实还未完全脱节的参照。或许,父母家那种稳定、缓慢的生活节奏,能让我找回一丝真实感。

母亲开门时,我愣在门口,几乎不敢相认。

她眼角的皱纹似乎真的淡了些,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熨过。常年操劳导致的微微佝偻的背,也挺直了不少,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头发虽然依旧花白,但那种因岁月和辛劳而生的干枯感消失了,显得更有光泽和弹性。她看着我,脸上是毫无阴霾的、轻松的笑容:见深?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说一声。

妈……你,你染头发了?我试探着问,声音有些发干。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因为父亲生病住院的事,憔悴了许多,白发也增添了不少。

瞎说,她嗔怪地拍了我胳膊一下,力道轻快,我什么时候染过头发?快进来,你爸在书房练字呢,他说最近心静,字都写得顺了。

我机械地跟着她走进客厅,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熟悉的陈设,落在电视柜旁边的角落时,我的呼吸骤然停滞,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那个熟悉的、红色的、边缘已经被某只调皮狗狗咬得有些破损的橡胶骨头玩具,就那样安静地、理所当然地躺在那里,沐浴在从阳台斜射进来的阳光里。

是豆豆的玩具。

豆豆是我高中时开始养的金毛寻回犬,温顺,忠诚,毛发是漂亮的金黄色,它陪我们全家度过了整整十二个春秋,在三年前,也就是二零一九年的冬天,因为严重的肾衰竭和衰老,在宠物医院的诊台上,在我们的陪伴下安静地离开了。当时我们全家都伤心了很久,母亲更是哭了整整一周,后来她把豆豆所有的物品,食盆、狗窝、还有这个它最爱的、从小玩到大的橡胶骨头,都仔细清洗干净,收进了储藏室最深的箱子里,不忍再看。

现在,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像是一直就放在那里,从未被收起过?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爪子刮擦地板的声从阳台传来,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欢快的节奏感。紧接着,一个金黄色的、毛茸茸的身影,像一道温暖而耀眼的阳光,欢快地冲进了客厅,尾巴摇得像高速旋转的螺旋桨,带着一阵风,直接扑到了我的腿上,伸出温热粗糙的舌头,热情地、毫无保留地舔着我的手背和手腕。

是豆豆。

不是生命最后那段时期毛色暗淡、眼神浑浊、行动迟缓的年迈金毛,而是壮年时期、体型匀称、毛发光亮、眼神清澈明亮、充满了无尽活力的豆豆!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在这一刻停止了运转。手指传来的触感是那么真实,温热,充满生命力。它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户外阳光、干净毛发和专用狗粮的味道,霸道地钻入我的鼻腔,唤醒了我心底最深处的、关于陪伴和快乐的那些记忆。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积蓄已久的海啸,瞬间冲垮了我连日来筑起的所有理智堤防,彻底淹没了我。我几乎是踉跄着蹲下身,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它,把脸深深埋进它厚实、温暖、带着阳光气息的毛发里,眼眶一阵难以抑制的发热、酸涩。豆豆似乎也感受到了我异常的情绪,发出满足的、撒娇般的声,用它毛茸茸的大脑袋用力蹭着我的脸颊和脖子。

你看豆豆多想你,母亲在一旁看着,脸上带着欣慰的笑意,每次你来它都这么兴奋,跟个小孩子似的。

每次?在我的记忆里,我已经三年多没有见过它,没有感受过它热情的拥抱了。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是如此真实,如此让人贪恋,几乎让我愿意相信之前所有诡异的感觉都只是一场噩梦。

但很快,当最初的冲击波过去,更深、更沉的寒意,像潜伏在深海下的冰山,缓缓浮出水面,漫上心头,渗透进我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神经。

豆豆的回归,这违背自然规律、超越生死界限的现象,无比确凿地证明了一件事:正在发生的异常,是真实的,强大的,并且是不可逆转的。它不仅能抹去数字痕迹,能微妙地改变人的容貌体态,甚至能……召回亡者,改写死亡的既定事实。

我抱着豆豆,感受着它有力而规律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的、巨大的荒芜。我明白了,这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本质上是多么残酷的幻觉和毒药。我并不是真正找回了豆豆,我只是在被迫重温一段过去的、定格的时光。而豆豆,沿着这条无法改变的、流向过去的时间之河,终将再次经历衰老、病痛,最终离我而去。我只不过是把那场刻骨铭心的离别,延迟体验了一次,而且,是以一种身不由己的方式。

晚饭时,我看着父母明显年轻了许多、轻松了许多的脸庞,看着他们谈论着近期计划去拜访一位刚退休的老同事(这位同事在我的记忆里,前年就已经搬去了外地),我心中的那份孤独和疏离感膨胀到了极点。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父亲:爸,您还记得……豆豆生病最后那段时间,我们带它去城东那家新开的宠物医院吗?那个年轻医生姓什么来着?

父亲放下筷子,疑惑地皱起眉头看着我,又看了看脚下正趴着啃玩具的豆豆:见深,你今天怎么回事?奇奇怪怪的。豆豆什么时候生过重病?它一直壮实得像头小牛犊,除了偶尔贪吃闹肚子,就没进过医院。哪来的城东新医院?

我看向母亲,她也一脸茫然地摇头:是啊,豆豆身体好着呢。你是不是记错了?还是工作太累,把梦和现实搞混了?

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高楼之后,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我抱着豆豆坐在沙发上,感受着它平稳的呼吸和依赖的姿势。这份失而复得的、触手可及的温暖,此刻却像一块巨大的寒冰,紧紧贴在我的胸口,散发着刺骨的冷意。

如果豆豆还活着,身体健康,那它去世时我流过的眼泪,我们全家经历的悲伤,那空荡安静的房子,储藏室里那个沉重的纸箱……这三年的时光,又算什么?我的记忆,我的情感,我的人生轨迹,究竟哪一部分才是真实的?

或者,可怕的真相是,我,陈见深,才是那个出了错的、不协调的音符?一个被抛出了正确时间线的,孤零零的,多余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