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食梦魇(1/2)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响,干涩而疲惫,像一声迟来的叹息。当我终于推开这扇漆色斑驳的木门时,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淡淡霉味和某种若有似无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就是我的新家了,一栋位于城市边缘、带着个小阁楼的老房子。阳光透过积尘的窗格,被切割成一道道朦胧的光柱,光柱里悬浮着无数微尘,如同缓慢流淌的金色沙砾。

搬进来的第一晚,疲惫如同湿透的棉被,将我紧紧包裹。我几乎是跌入床铺的,意识迅速沉入一片黑暗的暖洋。然后,梦开始了。

那并非寻常的梦境。没有逻辑的碎片,没有荒诞的跳跃。它是一个完整、鲜活、触手可及的世界。

我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薰衣草花田中,夕阳西下,给万物镀上一层流动的蜜糖。空气是温甜的,带着花粉和烘焙点心的香气。风中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我看到孩童们的身影在紫色的波浪间若隐若现,他们追逐着闪烁着柔和光晕的蝴蝶。

远处,有一座由糖果和奶油砌成的小屋,烟囱里飘出的是的云絮。我走过去,每一步都轻快得像要飞起来,心中充满了某种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喜悦。我尝了一口屋檐下垂着的冰凌,是清甜的薄荷味;触摸墙壁,是细腻的糖霜质感。一切都完美得不像话,像是跌入了一个精心调制的、温暖芳香的怀抱。

醒来时,阳光已经刺透了薄薄的窗帘。我睁开眼,巨大的空虚感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我从梦中带来的最后一丝暖意。身体沉重得像是被夜雨打湿的泥土,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

我的心跳缓慢而无力,仿佛连维持最基本的搏动都成了一种负担。那种感觉很奇怪,梦中的欢愉越是极致,醒后的倦怠就越是深重。仿佛我所有的精力,所有对快乐的感知能力,都在那场甜美的幻境中被彻底榨取、消耗殆尽了。嘴角似乎还残留着梦中糖霜的虚假甜味,但口腔里真实的,只有清晨醒来时淡淡的苦涩。

日复一日,这奇异的循环持续着。每个夜晚,我都如期赴约,沉入那个为我量身定制的、愈发绚丽迷人的梦境。有时,我是在丝绸般光滑的海面上,随着星光摇曳的小船漂荡,人鱼的歌声空灵缥缈,抚慰着灵魂每一个角落;有时,我是在堆满古籍和奇妙仪器的书房,知识如同甘泉,轻易地流入我的脑海,带着发现的狂喜;有时,则是在亲友的环绕下,感受着毫无隔阂的温暖与爱意,那些在现实中或许存在的细微裂痕,在梦里被完美地缝合,镀上了金色的光辉。

这些梦,甜美得如同最醇厚的酒浆,让人沉醉不醒。

然而,白昼的现实,却像一幅褪了色的、粗糙的素描。

色彩在流失。清晨的咖啡,曾经能唤醒我慵懒神经的浓郁香气,如今尝起来只是带着焦糊味的苦水。

窗台上那盆原本生机勃勃的绿萝,叶片不知何时开始泛黄、卷边,在我眼中失去了鲜活的绿意,变得灰蒙蒙的。

与朋友交谈时,他们的笑声听起来有些刺耳,话语间的含义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我常常会突然愣住,忘记自己要说什么,或者对他人刚刚结束的话语毫无反应。一种冷漠的薄纱,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我的情感。我似乎,正在失去与这个世界真实连接的能力。

欢愉在夜晚被预支,代价是白昼的情感麻木与心力交瘁。

这种奇异的剥离感,促使我开始在家中寻找某种……实在的依托。或许是对自我存在的确认。某个午后,我决定彻底清扫这栋老房子,从那个我一直未曾仔细打量的阁楼开始。

通往阁楼的梯子又窄又陡,踩上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推开阁楼门,一股更浓重的、带着时光腐朽味道的尘埃气息涌入鼻腔。

这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布满蛛网的圆窗,透进些许微弱的天光。杂物堆积,覆盖着厚厚的白色尘埃,像一片被遗忘的雪原。

我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灰尘在脚下扬起,在光柱中狂乱地舞蹈。就在角落最阴暗的地方,一堆旧木箱和破旧家具的阴影里,我看到了它。

起初,我以为那只是一个特别大的、积年累月形成的灰尘团,或是某种小动物废弃的窝巢。但当我凑近些,借着那微弱的光线仔细看去时,我的呼吸骤然停滞了。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杂物堆。它是一个……结构。一个大约有小型抱枕大小的、隐约呈现出椭球形的“巢”。

它主要由灰白色的尘埃、银灰色的老旧蛛丝,以及一些深色的、纤细的丝状物交织缠绕而成。那些深色的丝状物,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泽——我认出了一些,那是我最近梳头时,在梳子上、在洗手池下水道口频繁发现的,我自己的掉落的长发。

更让我脊背发凉的是,这个由死物——灰尘、蛛网、断发——构成的巢,并非静止的。它在极其轻微地、规律地……搏动着。那搏动非常微弱,像是一只沉睡雏鸟的心跳,又像是远处传来的、被厚重泥土过滤的鼓声。一种低沉、绵密的嗡鸣声,几乎低于人类听觉的阈值,却又真真切切地通过空气、通过地板,传递到我的骨骼,我的牙齿,带来一种细微的麻痒感。

这嗡鸣声,我认得。它就是每个夜晚,将我包裹、引我沉沦的那片甜美梦海深处,永恒不变的背景音!是它,如同梦境的配乐,是那极致欢愉的源头!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但同时,一种病态的好奇,又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我屏住呼吸,不敢惊动这诡异的造物。

它是什么?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在这阴暗的角落,用我的头发、房子的尘埃,编织了这样一个仿佛具有生命的巢?而那巢中,在那灰白纤维的包裹之下,似乎真的在孕育着某种东西,某种随着那微弱搏动,正在缓慢生长、成形的东西。

我没有勇气去触碰它,甚至不敢久留。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了阁楼梯子,重重地关上了那扇门,仿佛要将一个活生生的噩梦锁在身后。

但我知道,那细微的搏动和嗡鸣,已经烙印在我的感知里,再也无法抹去。

从那天起,家不再是一个安全的庇护所。阁楼成了我意识中一个不断散发诡异引力的黑洞。而那个巢,以及它所代表的未知,像一根刺,扎在我的脑海里。

我开始流连于城市的旧书店、图书馆的古籍区,在那些散发着墨香和纸页霉味的故纸堆里,寻找任何可能与我这诡异经历相关的记载。

我描述那梦境的特征——极致的甜美与醒后的枯竭,描述那灰尘与发丝构成的、搏动着的巢,描述那无处不在的、满足般的嗡鸣。

大多数书籍一无所获,直到我在一家几乎被遗忘的旧书店角落,翻到一本线装、无名的残卷。

书页脆黄,字迹是繁古的手写体。在记载各种精怪志异的一章中,几行模糊的文字,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

“……有物焉,其名‘魇’,非貘之形,承貘之性而异化。不食噩梦,反嗜美梦。喜寄人居,潜于晦暗之所,以其技,编织甘美之幻境,饲于宿主……”

我心跳如鼓,指尖冰凉,继续艰难地辨认着那些晦涩的字句。

“……宿主沉溺欢愉,如饮鸩止渴。魇则以梦为食,伴其进食,有满足之嗡鸣,如蜂恋蜜。然其食不止于梦,亦悄然啮噬宿主对现实之感知,情感之触须,如蠹虫蛀木,日久,宿主现实之感渐趋麻木,情感如褪色绢帛……”

“……彼等织巢,聚尘、蛛丝、宿主脱落之发,以其气息哺之,渐成蛹形,内有微动,如胎息……待巢熟之日,宿主现实之锚尽断,魂灵漂泊,或将永锢于幻,或成行尸走肉……而魇,则破蛹而出,饱食而去,寻下一温床……”

书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地上,扬起一小片尘埃。

食梦貘……或者说,是它的异化变体,“魇”。它不是吞噬噩梦的仁慈神兽,而是寄生在人家,编织美梦供自己享用的诡诈生物。我所感受到的极致甜美,是它进食时发出的满足嗡鸣!

而我日益严重的疲惫、情感的麻木、现实的褪色,并非什么精神衰弱,而是它正在悄无声息地啃食我对现实世界的感知与情感!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