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安居苑(2/2)
他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就在这时,隔壁202的门开了,住在他隔壁的年轻母亲张薇探出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困惑。
“陈师傅,刚回来啊?”她打了个招呼,随即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一个荒唐的秘密,“你说怪不怪?我家妞妞刚才,突然指着电视说……说‘明天会下雨’。”
陈见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张薇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自顾自地说下去:“小孩子瞎说呗,天气预报明明说是晴天。可她说得特别肯定,还学着天气预报员那种腔调,一字一顿的。”她模仿着孩子的语气,“‘局部地区有短时强降水’。你说她从哪儿听来的这词儿?”
陈见深沉默着,他的目光越过张薇的肩膀,似乎想穿透墙壁,看到那个叫妞妞的三岁女孩。他想起维修工学徒手里那份“明天”的报纸。
“童言无忌。”他最终干巴巴地回应道,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沙哑。
“是啊,”张薇笑了笑,显然也没太当真,“可能就是瞎编的。不打扰你了陈师傅。”
门关上了。
陈见深站在自家门前,钥匙悬在锁孔前,却没有立刻插进去。楼道里感应灯因为久无动静,啪嗒一声灭了,将他笼罩在昏暗里。
他听到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一份来自墙内的“明日”报纸。
李大爷打太极时那帧跳般的卡顿和瞬间衰老的错觉。
三岁孩童预言“明天”的天气。
孤立地看,都是可以解释的巧合。但当它们接踵而至,汇聚在这栋陈旧楼房的空气里时,就编织成了一张细密而不祥的网。
他猛地将钥匙插进锁孔,拧开,推门而入。
屋内一片寂静。他习惯性地走到书桌前,那里摆放着他最珍视的几个座钟和怀表。他仔细聆听着它们的走时。
滴答,滴答,滴答……
大部分声音是和谐一致的。但当他俯下身,将耳朵贴近那座最老的、黄铜打造的德制航海钟时,他听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协调的杂音。
那不是机械故障的噪音,而是……节奏上的细微偏差。它的“滴答”声,似乎比他腕表的时间,慢了微不足道的、几乎无法计量的一丝。
陈见深直起身,看着满屋子的计时器。它们曾经是他世界里恒定不变的坐标,是切割混沌的利刃。但现在,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些指针所划过的,或许并非一条笔直向前的线。
时间,在这安居苑里,似乎正在失去它固有的节拍。
而失去节拍的音乐,最终会变成什么?
他不知道。他只感到一种冰冷的、缓慢渗透的恐惧,正随着窗外渐浓的夜色,一点点漫上心头。
接下来的几天,安居苑仿佛被浸泡在一种粘稠而透明的介质里。表面一切如常,阳光依旧准时爬过斑驳的窗台,送奶工的电瓶车铃声依旧在清晨刺破宁静。但陈见深知道,某种东西正在内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变质。
他开始有意识地观察。
清晨去买早点,煎饼摊的王婶一边麻利地摊着饼,一边嘟囔:“奇了怪了,这火候今儿个咋这么难掌握?一会儿觉得面糊没熟,一会儿底儿又焦了。”陈见深注意到,她手腕上那块电子表,数字疯狂地跳动着,最后定格在一个不可能的时间——25:88,然后屏幕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王婶咒骂了一声,随手把它扔进放零钱的铁盒里。
在楼道里遇到401的程序员小刘,他顶着一对浓重的黑眼圈,脸色苍白得像张纸,正抱着一个纸箱子下楼,里面装着他那台昂贵的曲面显示器残骸。
“刘工,这是?”陈见深打了个招呼。
小刘抬起头,眼神里是混杂着疲惫和一丝疯狂的困惑。“陈师傅……邪门了。”他声音沙哑,“代码……写了就丢,保存了也没用。就像是……像是硬盘自己会吃字儿。这显示器,昨天还好好的,早上起来就成这样了,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压碎了。”他指了指屏幕蛛网状的裂痕,那痕迹的确不像是外力撞击。
陈见深沉默地点点头。他想起了那份报纸,那个婴儿的预言,李大爷卡顿的动作。这些孤立的事件,正像癌细胞一样,悄然扩散。
恐惧是一种催化剂。陈见深想起了这条尚未验证的“规则”。他自己的恐惧,以及开始在其他居民中悄然蔓延的不安,是否正在加剧这一切?
他决定开始记录。用一个崭新的、牛皮封面的笔记本。他详细记下日期、时间、观察到的人和事,以及任何可能的异常。他用修表人的严谨,试图从混沌中寻找模式。
“四月十二日,上午九点十七分。观察到三单元张姓孩童(妞妞)在沙坑玩耍,用树枝书写。笔迹初看稚嫩,但个别笔画结构呈现超出年龄的复杂性与稳定性,近似成年男性笔迹。持续时间约三秒后恢复童稚状态。其母未察觉。”
“四月十三日,下午三点整。路过小区垃圾站,闻到浓烈桂花香,持续约五秒。时值四月,小区内并无桂花树。同时听到短暂戏曲声(疑似京剧《霸王别姬》片段),来源不明。周围其他人无明显反应。”
记录的行为本身,带来了一种虚妄的控制感。仿佛只要将这些异常白纸黑字地固定下来,它们就依然属于可以被理解和归纳的范畴。
然而,很快,连这最后的慰藉也开始崩塌。
那天晚上,他翻阅前几天记录的内容。目光落在关于李大爷的那段描述上——“……动作卡顿,面部皮肤出现瞬时衰老迹象……”
他看着“衰老”两个字,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他凑近台灯,仔细辨认。
墨迹,似乎……变淡了。
不是那种均匀的、随时间自然氧化的褪色,而是像被某种无形的东西轻轻擦拭过,字迹的边缘变得模糊,墨水的饱和度明显下降。尤其是“衰老”二字,几乎快要融入纸张的纤维里,变得难以辨认。
陈见深的心脏猛地一沉。他迅速翻到记录妞妞预言天气和程序员小刘代码丢失的那几页。
同样的情况发生了。
涉及异常描述的关键词——“预言”、“代码”、“丢失”、“破碎”——墨迹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淡化。而其他日常的记录,比如“今日晴,东风三级”,则依旧清晰如初。
仿佛有一种力量,正在系统地、有选择地抹去这些“不该存在”的证据。
他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尝试用另一支笔,用力地在那褪色的“衰老”二字上描摹,试图加固它们的存在。
但笔尖划过,新墨覆盖在旧墨之上,却依然显得底气不足,仿佛纸张本身在拒绝这种固定。
他合上笔记本,紧紧攥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本笔记,非但不能成为对抗混乱的堡垒,反而成了混乱正在侵蚀他个人世界的证明。
存在,正在变得不确定。记忆,正在变得不可靠。
他走到窗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安居苑的灯火零星亮着,每一扇窗户后面,是否都正在上演着类似无声的惊悚?那个能预言天气的婴儿,那个代码被吞噬的程序员,那个动作卡顿的李大爷……他们自己,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了吗?
还是说,这种“遗忘”和“抹除”,会先从他们留下的痕迹开始,最终,蔓延到他们自身?
陈见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们对抗的,可能不仅仅是时间的错乱。
而是一种更为根本的、关于“存在”本身的否定。
楼下的路灯忽然闪烁了几下,光晕在黑暗中明灭,像一只挣扎着不愿闭合的眼睛。在那短暂的光影交替间,陈见深似乎看到,路灯下那个固定的、印着楼牌号的铁质铭牌,上面的数字“4”,边缘也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模糊。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熟悉的霉味里,似乎真的掺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遥远秋天的桂花香。